乔桃支躺在松软的被窝里,鼻腔里溢满阳光暖融融的味道。随后身体一侧的床垫微微下沉,沈婷洗漱完毕,坐在了床的另一边。
“明天就要正式开始在生产大队劳动了。”乔桃支干巴巴地找话题,“你紧张吗?”
沈婷掀开被子,规规矩矩地躺下,“有点。”
“我听我爸说让你们去翻田开荒,男人估计还得砍树。”乔桃支等沈婷完全躺下,“我现在关灯了?费电。”
“好。”
七八十年代,环境污染还没有那么严重。乔桃支从三十一世纪的世界平面跳跃到这里,眼前的月光和星光融在一起,透过窗户落在墙上,风过树梢,窸窸窣窣沙沙响动。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闲适的夜晚了。
“睡吧。”
第二天一早,乔桃支被母亲拽起,两眼皮子还在打架,屋外散养的公鸡还在打鸣。
“木兆,赶紧起来,今天要去队里计分,你得跟着知青们一块儿过去。”杨红棠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拿着热毛巾给乔桃支擦脸,“你看人家婷婷,多乖多听话多懂事,明明是城里来的千金丫头,早上一声不吭就起床洗漱,还帮忙洗了野菜,你看看你……”
“哎呀,妈——”乔桃支被杨红棠擦得五官乱飞,“我才是你女儿啊。”
“那你就赶紧给我起来。”
乔桃支不情不愿地下床换衣服,昨晚上沈婷睡得倒好,自己偏偏辗转反侧,觉浅,睡了醒醒了睡。好不容易睡沉了,结果公鸡打鸣该起床上班。
怎么在小世界也要当牛马啊。乔桃支心底发出一阵哀嚎,按小世界的时间流速,自己岂不是得当比别人更牛马的牛马?
“什么时候莫名其妙能来个富婆,给我砸一大笔钱。‘呐,拿去,不花光不准回来’。”
“你在说什么?”沈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给乔桃支吓了个激灵。
“你干嘛啊!”
沈婷一脸无奈地看着乔桃支,她只听见她的后半句话,什么“不花光不准回来”,花钱吗?她想花谁的钱?还有谁让她随便花钱吗?
“给你送红薯,放外面都快凉了,你拿着路上吃吧,乔书记准备走了。”
乔桃支闻言,接过红薯,顺手拗成两瓣,往大门那儿走,“我爸要走了?那我们赶紧去吧。”
今天是知青下乡干活的第一天,得将人分批带到相应的场地,分配个人任务。
乔桃支和沈婷跟着乔国恩走到村外的一处荒地,村长早已带着知青队伍等在野草地里头,正在分发工具。
“今天第一天,给所有人分配的任务都是一样的,都是割草。”乔国恩对乔桃支说,“割下来的草要进行称重,根据情况分出力等级,多的一天记7分,少的一天记5.5分,暂时不以男人女人作为区分。毕竟是城里来的男男女女,按体力来算恐怕不如乡下丫头。”
乔桃支看着在野地里跃跃欲试在尝试割草的男人,拽着一大把草想要一次性割下来,结果刀锋朝上,刀口打滑,差一点就割到自己的手,“贪多、不细心、不观察、不肯学,还不一定能比得上阿毛呢。”
乔国恩哈哈大笑,大手往乔桃支背上拍,“说得好啊,我们乡下人也是各有长处。”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沈婷站在一边缓缓开口,“木兆同志,请问我能向你请教如何割草吗?”
“啊?”乔桃支看着沈婷愣神,扭头转向乔国恩,“爸,沈婷今天也要割草吗?”
乔国恩没有看自己的女儿,若有所思地看着站在一旁的沈婷,“她愿意割就去割吧,分也给她记上。”
割草是一门学问。沈婷看着面前将袖子挽到上臂的女人,臂膀结实,腰腹有力,拿着镰刀的前臂随着动作露出隐隐约约的肌肉线条,乔桃支的动作流畅、沉稳、干脆利落。
“你就像我这样,两只脚前后分开站,背挺直,肚子收紧,刀口微微斜向上就行,太平太高都容易拉不动。”乔桃支一边说,一边顺手割了两把草作为动作示范,“像我这样,刀是拉过来的,不是提起来的。割完两把之后就回身放一堆,累了就起来站站,不要太逞强了。”
视线里突然闯进另一个人,乔桃支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到一个穿着灰色汗衫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新编的草帽。
“陈平凡?”沈婷看着男人站在乔桃支身边,喊住他,“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也想来找木兆同志学一学如何割草,毕竟术业有专攻。”
木兆同志,叫得还真亲密,现在就开始攀上关系了。沈婷眯着眼,陈平凡在县里就跟那些王队长李队长走得近,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是刻意套近乎,她觉得社交确实是一种能力,一种让自己活得更好的手段,这无可厚非,但陈平凡给她的感觉不限于此。
他野心太大。
乔桃支往后退了退,将手上割下来的草放回身后,“陈同志,叫我乔同志就好。既然我要演示如何割草,不如把大伙儿都叫来吧,我一块儿交。”
不患寡而患不均,乔桃支深知这一点。独独教沈婷是自己的私心,况且两人性别相同,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教陈平凡?他一旦学会,以他的个性自然扎眼,风头一出,旁人一问,大家都得知道是乔木兆给他开了小灶,有人一吹鼓,流言就四起,还不如现在就坦明了,顺道让自己给这些知青一个好印象。
沈婷一瞬间就明白了乔桃支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往陈平凡那儿看了一眼。
他扬起的笑容轻微落下去,“行,那我现在去把大伙儿都叫来。”
“不用。”乔桃支将镰刀换到左手,右手往大腿上拍了两下,“我跟沈婷一块儿过去吧。”
“好。”沈婷没等陈平凡反应,快步上前,越过已经割了一小块的野地。
恐怕乔桃支不想让大家发现自己被开了小灶。
随后乔桃支拿着镰刀在一众知青面前反反复复演示如何割草。真是不晓得为什么,沈婷方才都没有这么多问题,怎么到了这群人面前就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为什么刀口要微微朝上?朝上倾斜几度?为什么要往身前拉,而不是往两边割?背挺直有什么好处?
“实践出真知!”乔桃支明显被问烦了,将手里的草扔到身后那已经摞起一小撮的草堆里,“各位同志还是赶紧割草吧,时间不等人啊。”
说完,乔桃支将地上的草抱起,一只手拉过沈婷就往后走。
“等下这些草都算在你的头上。”乔桃支压低声音,凑近沈婷的耳朵。
沈婷弯了弯眼睛,“你把镰刀给我吧,我现在就去割。”
乔桃支把镰刀递过去,随后随手抽了根又长又结实的草茎将两堆草捆成一小捆,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沈婷,“你是城里来的大小姐,累了就休息,不要逞强。”
沈婷扭过脸,阳光在她优越的面部骨骼上打出一层阴影。过了半晌,乔桃支才听见她轻轻地说了句“好”。
等沈婷正式上手,乔桃支也出去办自己的事。陈平凡看着乔桃支离去的背影,又慢慢摸到沈婷割草的野地。
“沈婷同志,你说我们不去割猪草,在这里割野草是为什么?”
沈婷眯眼,陈平凡的语气分明不是询问,而是一种诱导,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将话引向他想要的地方,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没话找话了。
“不知道。”
“我听说是想让我们开荒地。”陈平凡语气夸张,刻意停顿,沈婷也按他所想的那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起腰。
“是吗?”
“竟然让知青一下乡就干开荒地这样的活,计分只给这么一些,看来后面吃饭也是大问题。”陈平凡一转话题,“说到这,过两天就是月底,城里的信也该到县上,沈婷同志打算什么时候去拿包裹?”
沈婷暗笑,原来是在这里等我,“有空再去吧,不过是些衣物。”说完便继续弯腰割草。
陈平凡自觉问不出什么,沈婷跟乔木兆住到一起,乔木兆毕竟是乔国恩的女儿,村里的一些政策信息总归知道得更早一些。有时间优势,就多一层准备优势,如果沈婷跟乔木兆关系好,等政策的好处落到他头上时早已被分走一杯羹,必须趁现在两人不熟悉的时候赶紧吹吹闲言碎语。
城里娇滴滴的千金遇上不懂事的乡下丫头,再加上终日劳作负累,陈平凡不信两人会亲密得像穿一条裤子。
关系有时越近,反而越是一种挑战。
中午乔桃支端着饭盒去找沈婷时,看到的就是陈平凡有意无意搭讪沈婷的画面。
“沈婷!”乔桃支把饭盒藏在大树底下,“过来一下。”
沈婷长吐一口气,她握着镰刀的右手上下微微颤动,掌心和户口也被磨得发红,汗淌下来,浸得有些刺痛。
“过来!”乔桃支催促。她看见陈平凡在偷偷看沈婷,语气不自觉重了些。
待到沈婷走到面前,乔桃支将饭盒偷偷打开,铝制的饭盒里头静静躺着两个鸡蛋和一大块鱼肉,底下铺了层糙米。
“饿了吧?赶紧先吃饭。”乔桃支将饭盒递给沈婷,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双筷子,“这鱼还是我早上刚钓的呢。你不知道,我今天运气可好了,家里水缸里现在还有两条鲫鱼,留着过几天炖汤吃。”
沈婷接过饭盒,饭菜还是热的,烫得右手一阵刺痛,忍不住往回缩了缩。
“你怎么了?”
“没什么事。”
乔桃支不语,拽过沈婷的右手,“你手都破皮了!还说没事。下午我给你抹点药,就别干活了。”
“不行。”沈婷抽回手,淡淡拒绝,“我上午来割草,下午就撂挑子不干,在别人眼里像什么话。”
“可是你帮我干计分了呀。”
沈婷两眼平静地看着乔桃支,“我相信你的能力,其实并不需要我来帮你,兼任不过可有可无,所以按理来讲我就应该跟大家一起割草干活挣分。”
“这……”
“就像你会因为大家觉得你是乡下人,是女孩,觉得你算数不行而生闷气。”沈婷继续讲,语调平和,“我也不希望你因为我是城里来的女孩就优待我,觉得我照顾不好自己。你为我着想,我很开心;别人误解我,我都无所谓。但是木兆,你要相信我。”
沈婷的眼神平静而坚定,乔桃支心里的某一根弦被轻轻拨动,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照顾这个从城里来的“大小姐”,想这样做,于是就这么做了,从来不去深究。
“好,我答应你。”乔桃支低下头,“但我下午还是要给你上药,然后,你离那个陈平凡远点。”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乔桃支低头时,脑袋毛茸茸,像小猫。沈婷轻轻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