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太平,打家劫舍的山贼已不多见,但夜晚行于人烟稀少的山林之间恐有野兽侵扰。
于是三人决定白天行车,黄昏时分便在林中的空地搭起的简易营帐,就近拾柴火打水,在入夜之前解决晚餐并燃起篝火。
到了晚上,小满在马车内休息,年长的两位就负责轮流守夜。
这天夜里大约寅时,负责后半夜守夜的陆朝颜正坐在篝火边调息冥想。
修士的神识即便遁入了识海,也不会蔽扰对于外界的感知。冥想之时还能够放大五觉,一面修养心神,一面洞悉四周。
朝颜的藏识之海是一片广袤无边、平静无波的水域,师尊常调笑她的性子寡淡无趣,聪明但不开窍。
“做朋友倒没什么,若是结道侣…”
调侃归调侃,那还是唯一一次朝颜从师尊脸上瞧见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
不过师尊她老人家年少风流名声在外,若以她的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有趣,不免会失了偏颇。
除却在月下练剑之外,识海的主人最喜欢躺在此处看漫天繁星运转的轨迹,偶尔还会沉入深海,体验漫无边际的下坠感与身体放松时海水的托举感…
可惜这一次,她的闲暇时光没有持续太久。
天还未亮,不远处的林中忽然鸦雀惊飞。打斗的动静莫约在五里外,朝颜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去凑热闹。
只是没一会儿,一阵哀怨的猛兽嘶吼又扰动了她的心神。
思虑之下,朝颜结印施术在马车周遭布设好了结界才动身前往声响源头。
待到她赶到密林深处时,只见地上躺着一头伤痕累累的魑虎兽。
这片林子的面积不大,灵脉稀薄,并不足以供养一头体型如此巨大的妖兽。
从此地传来打斗声到她赶到现场,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这身长一丈,脊背高高拱起,长满参差巨刺的妖兽,身上有数十道剑痕。
师尊的手记上分明记载魑虎兽身刀枪不入,弱点在额心。
不知那人用的是何等锋利的剑,这妖兽虽不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身上每一道纤薄剑痕竟都未露血色,而是从内结冰外溢……
更诡异的是魑虎兽的自口鼻往外淌的血紫中带黑,凑近了还能闻见一股因腐烂而生的恶臭。
魑虎兽尚未完全咽气,但妖丹已被剖出,想是神仙难救了。
朝颜环顾四周,试图找些线索,不少碗口大的林木直接被拦腰砍断,切口极为整齐,稍粗大些的树干上遗留的剑气痕迹也是入木三分。
昨日午间下了雨,脚下泥地还未干透,遗留的痕迹并不似寻常脚印规律,比起轻功,更像是是仙家步法。
否则也不可能如此从容有序,沾地时脚尖轻盈,想是踏木借力后滞空…落点则在六尺之外。
用剑之人不但剑术纯熟利落,行杀伐之事也立做谋算当断则断,丝毫不拖泥带水,且四周并无陷阱诱饵,恐怕不会是寻常的猎妖士所为。
“小谪仙可看出什么来了?”
一道暧昧的女声自高处传来。
朝颜抬眸,气质异于常人的红衣女子叠腿侧坐在未被殃及的古树树干上,一头乌黑的长发自在地打着卷儿,随意从鬓边取了两缕用缀着银饰的红绳系在脑后。
明月高悬,月光透过层层的枝叶倾泻于她,便映得她肤愈白、唇愈红,眉心的赤色剑痕也与发饰裙裳正相称。
只是她周身有股强烈的凶煞之气萦绕…非魔修不能有。
来者不善,可腕上的流光却奇怪的并无反应。本命法器向来护主,究竟是眼前的女子修为太高震慑了流光,还是她对自己并无敌意?
朝颜一时也想不明白缘由。
“小谪仙莫怕,我不是坏人。”
朝颜几乎是脱口而出:“坏人都喜欢说自己不是坏人。”
“舌头能说谎,剑技可不会骗人。”
魔修女子放下交叠的双腿,自树上跃下,衣裳外的那层云纱随风飘动,似乎能遮住高悬的月亮。
面容妖冶的女子来到朝颜面前,不急不缓地为自己辩白道:“我不擅用剑,也不会用毒,况且那妖丹不在我身上。
她从容地展开双手:“不信的话,小谪仙来搜搜看?”
“谁知道姑娘有没有同伙。”朝颜并未放松警惕。
“想自证清白还不容易?”
红衣女子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有股置身事外的自信。
朝颜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灵相是修仙者独特的身份印记,简单来说,每个修士的灵力痕迹是不同的。
那鋆来司的玉牌,想必也是通过灵相来辨认持有者。
师尊曾说过,即便是灵根的数量与属性都相同的两位修士,其灵相也不会完全相同。
这无关于先天灵力的充沛程度,而与修士自身的心境有关。
低阶修士通常无法判断如此细微的差异,但朝颜的五感六识极为敏感通达。
即便天才如姜霂染,也因此不住赞叹:若是今后修仙不成,就开间万事屋,专门去替人找东西好了。
奄奄一息的妖兽身上有两股灵力痕迹,冰蓝色的那股来自剑修,另一股烟紫色的…则是毒修了。
而眼前之人虽满身赤色煞气,却与这两股灵力毫不相干。
在朝颜作出判断之时,红衣女子已拂袖唤出了一面水镜。
隔着半透明的水镜,即便是肉眼凡胎,也能看出萦绕着魑虎兽的两股灵力颜色。
朝颜并未多言,当即拱手赔礼道:“是我错怪姑娘了。”
“不妨事,”红衣女子摆摆手,笑道:“别总姑娘姑娘的叫,我有名字的。”
“我叫月黎。月亮的月,黎明的黎。”
朝颜的眼睫微闪:“在下陆朝颜,陆离的陆,朝颜花的朝颜。”
“陆朝颜…我记住你了。”
“可否再麻烦月黎姑娘一件事?”朝颜忐忑开口。
“小谪仙直说便是。”
朝颜轻轻叹了口气,惋惜道:“这魑虎兽若不是被毒杀,身**陨之后,体内之灵还能反哺于天地…”
“眼下别说散灵,如此庞大的肉身,不但不能滋养土地与鸟兽,还极有可能成为一方祸患。”
“可否劳烦月黎姑娘…为它处理后事?”
朝颜自知强人所难,解释道:“天快亮了,在下还有同伴要照料…”
“你倒是菩萨心肠…不过这个忙我帮了,算你欠我个人情。”
月黎答应得爽快,她抬头看了看渐亮的天色,道:“后会有期?”
朝颜拱手,微笑道:“多谢月黎姑娘!后会有期。”
修真界依然是有超度一说的。
越是强大的妖兽,被捕杀之后遗留的怨念也就越大,若是不超度,这怨气轻则久不能散去,重则污染一方灵眼。
那位白发的小谪仙并非多此一举,只是结往生阵需要耗费一定的灵力与时间,她倒是落了个好名声,让自己来费这个功夫。
朝颜留了个心眼,并未走远,修士步入能够形成识海温养神识的境界之后,在一定距离内能够清晰看到身后的景色。
直到确认蓝色的法阵从地面浮起,月黎已阖眼念诀,她才放心离开。
可惜朝颜不曾料到,魔修的超度手段与一般修士有所不同。
那蓝色的阵法平息之后骤然发出红光,在超度的过程中,月黎也毫不客气地抽取了一缕残存的恶魂怨念为修炼所用。
是日中秋,所谓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金陵繁华盛景正在眼前,马车内的小满与苌楚早已按捺不住了。
一行人在南华客栈安顿下来已是傍晚,舟车劳顿数日,终于吃上了一顿有锅气的热乎饱饭。
眼下偏清淡的金陵菜竟出奇的合胃口,也许是当时在江陵采买时忘了买调料的缘故…竟连咸味都愈发珍贵起来。
“都吃饱了?”
朝颜掐诀用小水球沾湿帕子,给小满擦去了嘴角桂花糯米藕留下的糖渍。
“过会儿我去金陵分行把马车还了,你们二人安排好时间,不要玩得太晚。”
朝颜似是不放心,很快又补充道:“待到灯会上的人逐渐少了,就回到客栈来。”
“各玩各的多无趣啊!”
小满拉着朝颜的胳膊晃了晃:“朝颜~一会儿我们在灯市中最热闹的地方会合,好不好?”
“也好。你们两个注意安全,出门在外不要随意与人起争执。”
中秋之夜,秦淮畔灯影灼灼。
朝颜到金陵分行结束了这笔租赁生意,又乘兴租了只撑篙的小船。
身材颀长的少年站在渡船头,背手而立,船将将穿过石拱桥洞,抬眸可见云中月色隐隐。
她今日穿的是件碧落色的袍子,长发仍是用玉簪挽起,飘在脑后的发带被风温柔地卷起。
河中流水缓缓,船桨划水声有韵律地起伏,两岸热闹的人声分明不曾间断,朝颜却没由头地感到心静。
结清摆渡钱上岸后,朝颜漫无目的走在灯市间。
节庆氛围热闹,路过间琳琅满目的面具摊时,她拿起了个质地似白玉的假面,放在脸上比划。
卖面具的摊主主动道:“姑娘的气质与这面具甚是相称,若是中意,便赠予你了。”
“赠?分文不取么?”朝颜不禁有些疑惑。
摊主笑道:“自然。”
“这倒奇怪了。”
“不瞒姑娘,这面具是一位贵人托我交与有缘人的,故而才敢相赠。”
“如此…便谢过摊主姐姐了。”
夔龙纹的白玉面具其中有灵力涌动的痕迹,绝非凡品。
也许是这股灵力太过熟悉,朝颜并未心疑,只当是奇遇一场,戴上面具后便继续向灯市深处前行。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陆朝颜还未曾见过眼前这样繁华的景象。
她并无年幼时的清晰记忆。
打记事起,她便抱着柄比自己还要高的剑,牵着母亲的手,去凌虚山寻师尊。
母亲离开前没留下别的什么信物,将她托付给师尊后便杳无音讯。
如今,“流光”已是她和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
住在凌虚山上跟随师尊修行的这些年,朝颜很少有机会下山去凑逢年过节的热闹…
就有一次,她和小满一起偷溜下山看到了镇上的人们舞狮子放鞭炮。
那一日是白天,不似今夜,灯市花如昼。
隔着两层挂满明亮的花灯的木架,朝颜望见一双淡金色的琉璃瞳。
透过这双极摄人心的眸子,朝颜仿佛看见月亮被打碎在釉色梦幻的曜变盏中。
灯影绰绰,那人戴着如蝉翼的面纱,尚望不真切容颜。只一眼,便叫朝颜如同失了神魂般,道也走不动了。
灯市中嘈杂的各色声音此刻全部消失不见,天地间余留她心房怦然之声。
“朝颜!”
名字的主人在同伴呼唤声中回过神来,她嘴唇翕合,似乎是想要开口叫住对面的姑娘。
可没来得及多想,就已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身去回应身后熟悉的声音。
再回过头,花灯对面那位姑娘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