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谷是隐居避世的门派,除了每三年会与各大宗门互派交换门生、相互学习外,谷中并不多与外界往来,消息也相对闭塞。
采蘋并不知道,在朝颜阴差阳错重伤落入药师谷之前,这头惹眼的白发便是能让外人一眼看出她师承何处的特征。
且不论受师门庇护的小辈身上总会有股并不属于自身强大的气息,朝颜的白发本就是灵气外显所致,这已间接证明了她出身不凡。
更何况,那可是几近登仙境的神识。
放眼整个中州,千年来也只有一位半步登仙的修士。
修仙九境,依次为:化灵、寓玄、觉明、无诤、太虚、渊极、蜕凡、羽化、登仙。
在长生宗挂名太上长老的凌虚仙尊姜霂染,有一特殊神通,名为“长生箓”。
因一句“受此箓者,可得长生”,而又有长生仙尊之名。
百年前补天之战时,姜霂染就已是羽化境大圆满的修为。姜霂染此人狂傲不羁,修真界皆知其睚眦必报,不好惹得很。还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触她这尊杀神的霉头。
彼时上有跟在师尊身旁多年的师姐,下有个记名小师妹的朝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这位长生仙尊唯一的嫡传门生。
师尊的名声固然为下山历练的朝颜招来了许多不必要的关注与议论,可同时也像一道加之于身的无形禁制,为她抵挡了几分人心之恶。
十余载一晃而过,回望在凌虚山跟随师尊修习的那段日子,朝颜不禁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下山前师姐还交代过,在外闯祸只要报师尊的名号便可护她无恙。只是朝颜并未当真。
彼时带着小师妹一同下山的朝颜,既有对山下世界的好奇与向往,又有一丝对前路未知的担忧。
秋分才过,空气中似乎添了些许拂不去的惆怅,江陵昨夜夜雨淅沥,气温降下不少。
做侠客模样打扮,戴竹编帷帽、垂轻纱遮面的蓝衣少年,手执一柄通体雪白的剑,信步穿过长街。
两包桂花糕稳当地挂在少年的剑柄上,她的步子迈得极轻快,油纸包的糕点晃动的幅度也极小,如此便不至于生出一股摇摇欲坠之感。
就在少年不禁要赞叹这空气中的桂花香因得雨水的浸润愈发清新好闻之时,她与一名戴着兜帽的红衣女子擦身而过。
对方似乎有意往她胳膊上狠狠撞去,不疼,但朝颜深感被冒犯。街道两边是有不少密集的摊位,但大道宽敞,并行三人仍空阔有余…
可那女子未做停留,丢下一句“对不住”,便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走了。
兴许是急着赶路?回过头已找不见那抹艳色身影,朝颜并未多想。
午后的市集逐渐热闹了起来,算着日子,眼下说不准已到了当地的集日。
朝颜索性放慢了步调,走马观花地在闹市中闲逛起来。
心中的怪异与疑虑暂被压下,直到在街边小摊相中了一串萤石手绳——
朝颜问价之时下意识摸向腰间,才惊觉收纳着自己全副身家的乾坤袋已不知何时被人偷盗了去。
“!”
“价格都好商量的呀小道长~诶!手串不要了吗跑那么快?”
——是刚才那个穿红衣裳的姑娘。
来不及多思考,朝颜脚步轻点,跃上了街边一行商铺的房顶,想着高处视野开阔,也方便找见刚才那个顺手牵羊的小贼。
红衣招摇,只是如今放眼整条东街,并无一人着此颜色。
所幸那乾坤袋也是件入门的空间法器,虽无认主之说,但有简单的禁制保护。
朝颜闭目凝神,很快便锁定到了乾坤袋所在的大致方位。
一路顺藤摸瓜地找过去,那女子早已躲在深巷中乔装打扮,将鲜亮的红衣换成了最不显眼的棕褐色粗布麻衣。
“你这小贼,偷了我的东西,还想毫发无损地金蝉脱壳不成?”
少年满带愤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苌楚暗叫不好,不敢回头面对,只想赶紧溜之大吉。
只是没跑几步,森森的寒气便从脚底倒灌至她的脊背,而后漫延全身。
不是说修仙之人动粗之前都要先喊句术法咒语叫人好做准备的吗?怎么她不走寻常道呢!
“流光,去!”
——哦,这下喊了。
双手被似绸缎般柔韧的家伙反绑在了身后,苌楚尝试挣脱,怎料那东西骤然收紧。
回神细看,才知是少年将贴身佩剑化作了带着金光的符文束缚住了她手腕。
“诶诶诶!怎么还缠得更紧了…疼、疼疼!”
见来人对她这副龇牙叫疼的模样不为所动,苌楚搁着面帘都知道她此刻的神情一定冷极了。
“姑娘偷了我的乾坤袋,可能打得开?”
合掌握拳间,那绣着貔貅的褚色锦袋就从苌楚怀里飞到了朝颜手中。
掂了掂重量,顺带检查了系绳的开合情况,朝颜这才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冷声道:“你且随我来。”
苌楚心有犹疑,但她明白,此刻并不是溜之大吉的好时候,便只好跟着那蓝衣的少侠,走一步看一步了。
“朝颜!这边!”
穿鹅黄衣裙的少女坐在露天的糖水铺子边,隔着老远就对着来人招手。
她像往常那般梳着双平髻,发带上系有会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声响的金铃。
“桂花糕。”
朝颜提起买回来的两包糕点,分了一包给眼前人,又摘下帷帽,落座于少女对面的位置。
少女搓搓手,迫不及待地解了油纸包装外的细麻绳,又看向一旁被流光束缚双手的女子,好奇问道:“朝颜,你怎么还带了个姑娘回来?”
朝颜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先将面前倒扣的白瓷杯翻面,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嗓子,再将来龙去脉细细讲给了同行的少女听。
名叫小满的少女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她一手托腮,一手将色泽洁白、布满星星点点花色的糕点送入口中,口齿含糊道:“所以,朝颜这是抓了个小贼咯~”
“什么小贼啊!本姑娘可是侠盗…”
还没等小满反驳,放下茶盏的朝颜便冷笑道:“那姑娘倒是说说,光天化日之下偷人钱袋,算什么侠盗?”
“这…”女子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想出一番说辞,声音却越说越低:“人在江湖,总有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劫富济贫怎么不算侠…”
才一会儿的功夫,小满面前的那一包桂花糕就见了底。
她问摊主要了两碗酒酿,又笑眯眯地望向那贼人,狡黠一笑:“啧!我看这小贼还是不长教训,朝颜,要不然咱们把她移交官府处置好了~”
“别!别啊!两位大侠!我也是一时糊涂…”
一提到报官,那小贼脸上的表情快比哭还难看了:“谁叫这位大侠风度翩翩器宇不凡地走在大街上…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啊!”
“呵!好一个避重就轻。”
朝颜蹙眉道:“人家露富,你便要劫财,这回是挂在腰间的钱袋,下回若是戴在人家颈上的金饰,你又当如何?”
“诶诶诶!大侠您别得理不饶人啊…我只劫财又没伤人!小偷小摸跟明抢哪儿能是一回事…况且真遇上了,我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呐!”
朝颜阖眸掐了个禁言诀:“强词夺理,颠倒黑白,无可救药。”
“二位的桂花酒酿,慢用。”
孟娘子听八卦听得正起劲,这江陵城乃四面通衢之地,往来修士颇多,但像今儿这一遭当街抓扒手的,还是头一回。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满拿汤匙搅了搅碗里的酒酿,道:“此人有手有脚,明明能够找份活儿干养活自己,却偏要做偷盗之事,这自然是她的不对!”
“可是朝颜,你为她生气,也不值当啊。”
“好朝颜~你就别生气了~”少女笑着舀了一勺酒酿喂到朝颜嘴边:“这酒酿,要配糕点,也要配好心情才是呀~”
“你啊…”朝颜最招架不住小满这般梨涡浅浅的撒娇模样,每回见了她笑,心情都犹如被暖阳照拂般好了起来。
被禁言诀封了口的苌楚看得出眼前二人大抵是师姐妹关系。
只是她们打何处来,要到哪儿去,出身哪门哪派,蓝衣的这位又修炼到了哪重境界…她眼下却是毫无头绪。
好容易等俩人吃完了酒酿,苌楚便听见那叫朝颜的女子道:“这么绑着她…除了辛苦流光,毫无益处。”
朝颜起身结了账,又走到苌楚身前站定,郑重道:“我不愿对生人妄下定论,但你顺走我乾坤袋后即刻乔装打扮隐于闹市的做派,分外熟稔。若是偷盗成性,恐怕难改。”
“可话说回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朝颜悄悄解了禁言诀,将流光收回到了自己右腕上。
“我自无权要求你改过自新,金盆洗手。”
少年唇角的笑意狡黠:“只是萍水相逢,算是你我有缘。姑娘今日之举若是为求一缕仙缘,我愿助你拜入仙门。”
“还有这种好事?”苌楚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发出声音。
“自然。但这世上没有赔本的买卖,你若愿意同行,需与我约法三章。”
朝颜说完便转身戴上了帷帽,小满见状立刻上前挽住她的胳膊。
“不急,明日给我答复即可,姑娘好好考虑。”
看方向,两人是往不远处的福缘客栈去了。
苌楚心中一时空落落的,离家之前说好了要到外头闯荡,要去大宗门见见世面。
可这出师不捷的,身上早已分文不剩了不说,想顺手牵个大肥羊还正好撞上了个硬茬…
俗话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苌楚冥冥之中总有预感,那少年突然改口愿意接纳自己同行绝非巧合。
看她天生白发,想来根骨不凡,与她二人在一块儿,还愁没有机缘可寻么?
是夜,朝颜沐浴过后换了件素净的长衫,白日里用玉冠与发带高高束起的白发也随意地散在脑后。
朝颜一边在靠窗的榻上翻阅着师尊的手记,一边复盘今日发生之事。
她生来便对这世间的水气感知极为敏锐,不单是川泽湖泊这类自然之水,有时甚至能够借助或泪或血的人体水分,感知情绪与记忆。
白日里那红衣的姑娘,被流光锁住双手之后仍试图逃脱,正是那一缕被利器所伤的血气,让朝颜窥见了些许零碎的记忆片段。
在短暂的窥忆过程中,那巧舌如簧的小贼是一个打小就和师傅相依为命的孤女。
师徒两人相伴的温情让朝颜颇有感触。
可惜好景不长,女孩的师傅在一次出远门后下落不明。
失去了师傅的庇护,租来的小院很快也因没钱续租被房东收回。
有爱嚼舌根的邻居说,她师傅就是个贼。留下个小的在这儿,这么久都不回来,兴许是偷东西被人抓到进了衙门。自然,当场被人乱棍打死了也说不定。
“瞎说什么呢?!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诶哟!你个小混账!小小年纪就不知道学好,还不是你那个贼头师傅教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孩一面相信师傅没有死,一面默默接受了她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兴许是迫不得已,为了拿回师傅暂存在房东那儿的遗物,她头一次翻墙入室,做了贼。
师尊闭关前曾悉心嘱咐朝颜:“善恶一念,因果难逆。山下的天地广阔,日后若遇两难情景须做决断,当进则进,当退便退。”
“宁可吃亏些,也要多与人结善缘,切不可无端种恶因,结恶果。”
念及此,朝颜不禁思虑当街绑着那姑娘的做法是否欠妥,自己当街训斥她是否太咄咄逼人了些?
还有那串萤石手绳,下午再去看时摊主说已卖给了她人,虽有相同的款式,但终究不是自己最初相中的那一串。
早知如此,就不该急着找贼,而应嘱咐摊主给自己留下才是。
上午初到江陵,还未在客栈安顿下来,小满因着急去买东西垫肚子,与朝颜在热闹的早市中走散了。
那时所遇到的一辆朱漆的马车,也让朝颜很是在意。
坐在车里的那位姑娘曾掀开车帘查看路况,朝颜远远看了她一眼,那姑娘倒是没什么奇特之处,但那马车车身的花纹乃是朱雀纹。
四象神兽昭四方宗门,位于南方招摇山的赤炎宫正是以朱雀为尊。
但那马车是从北方进城…若不是赤宫中人,便只能是皇亲贵胄了。
大夏的开国皇帝之所以能够问鼎中州,据说便是得了四灵之一的神兽朱雀显圣照拂,因此立国之后,朱雀纹也成了皇族的重要象征。
从神都到江陵…是为走水路去长生宗么?
这天下第一修仙大派的噱头,倒还真是惹人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