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隔着镜面和另一个自己对视,随时警惕着里面的人破镜而出。
不过,镜中人在距离镜面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再逼近。
这种和“自己”对视的感觉有些奇怪,南柯以静制动,等待对方动作。
果然,僵持几秒后,镜中人笑着开口:“不必这么紧绷,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是一体,我不会害你。”她歪头,“只是,你不想换种活法吗?”
南柯挑眉:“什么活法?”
“一种……自由自在,没有任务,不受蝶网约束的活法。”
蝶网是南柯所在组织的名称,这个“梦境”居然可以读取人的记忆。
南柯不动声色地与镜中人周旋:“不用了,我很满意现在的活法。”
“是吗?”镜中人大笑出声,“你可能忘了一些事,不过没关系,有我替你记着。”
“你第一次上蝶网的竞技场和大你两岁的前辈比试时输了,被教授格斗技巧的导师责罚三天三夜不许吃饭,也不许中断训练,差点儿死在训练场里。那一年,你刚满十岁。”
南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你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出任务,追着商业间谍到了边境线,历尽艰难终于击杀间谍,却在归程遭遇了敌人埋伏,枪林弹雨里,同伴为你挡了一枪。临死前,她跟你说了什么?”
随着镜中人的描述,从前的画面不可控地流入南柯的脑中。
蝶网的新人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会和前辈一起,那一年,替她中枪的是带她执行任务的前辈,那枚子弹从前辈的后背穿胸而过。
倚在树上休息时,前辈望着雨林里遮天蔽日的榕树冠,笑得气若游丝,她说:“好想再看一眼外面的阳光啊……等你长大,就离开蝶网吧。”
枪伤本来并不致命,但热带雨林里伤口感染的速度加快,等南柯终于背着前辈走出雨林的时候,背上的人已经变成冷硬的尸体。
回蝶网后,前辈被草草埋葬,一切存在过的痕迹被抹除干净。而她自己,因为没有将间谍活着带回来而被关了禁闭,一切平常地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任务。
南柯的手指紧紧攥起来。
那次任务,走出雨林的时候,太阳刚好升起。没有树木的阻碍,阳光大盛,看上去充满希望。
但前辈没能再看到外面的阳光。
午夜梦回时,每每梦到雨林外的那次日出,南柯都会从梦中惊悸而起。她无数次恨自己年少时的弱小,恨那枚子弹洞穿的怎么不是自己的身体。
沉封的回忆被别人以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提起,像是毫不留情地将她结痂的伤口撕扯开。她眼眶猩红地望向镜中人,像是望向当年那个无能的自己。
涌动的情绪和刻在基因里的理智将她来回拉扯。
镜中人不太满意南柯的反应。
她勾唇笑了笑,继续慢条斯理地陈述:“哦,对了,差点儿忘了那一次。Maya集团的首席技术官收到恐吓信,那位女士十分有先见之明地向蝶网求助,你被任命假扮她出席产品发布会。虽然你已经格外谨慎,但由于组织错误地估计了敌人的战力,只出动了很少人进行防护,结果你被当成首席技术官本人抓起来。那时候你又经历了什么?”
南柯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
那一次,她被拷问了一天一夜,逼问Maya新产品的源代码存储在哪里。暗室的地面被她的鲜血染红。
逼问无果,她的手臂被注入大剂量的毒·品。那时候,眼前仿佛突然蒙上朦胧的雾气,她从雾气中见到从前许多因执行任务而殒命的同伴,包括为她而死的前辈。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死了,心底竟像松了一口气。想不到,最后又被组织救回。
她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去戒断。出来时,形销骨立,和从前判若两人。
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怕死了,因为已经死过一次了。
“你不会是舒服日子过久了,不记得来时路上有怎样的尸山血海吧?”镜中人步步紧逼。
从那次被抓后,许是组织也觉得南柯不再适合高强度的任务,于是她的任务变成了贴身保护A国顶尖的企业家,虽然偶尔也会遭遇境外的暗杀势力,但相比于从前,已经可以用风平浪静来形容。
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活到退役,然后平淡地过完这一生,直到……她知道梅园的秘密。
南柯攥着的手缓慢地松开,声音没什么情绪:“你不说,我差点儿都忘记了。”
镜中人微眯起眼:“现在我替你想起来了。”她声音带着诱哄:“难道你不想离开蝶网吗?不恨那群将你和同伴的命视为草芥的话事人?不想报复他们吗?”她的语气逐渐狠厉。
南柯耸耸肩:“你既然知道我的事,就应该知道,蝶网会对叛逃的成员处以极刑,我走不了。”
“哈哈哈,”镜中人像听到很好听的笑话,“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我说过,我就是你,你骗不了我。”她饶有意味地看向南柯,“蝶网的梅园里,梅花一定很好看吧?”
梅园。
南柯强行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手掌再次攥紧,指甲堪堪陷进掌心的软肉里。
闭上眼,梅园里鲜红热烈的梅花竞相开放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用鲜血染红的梅花,怎能不好看。
镜中人还在循循善诱:“承认吧,你对蝶网的仇恨早已难以抑制,不然,也不会诞生我。我会帮你一起报仇!”她向前一步,手指已经快要触到镜面的边缘。
南柯低垂着眼,似在考虑。镜中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料定她无法拒绝复仇的诱惑。
不知过了多久,南柯终于抬起眼来。
她眼里不余波澜,只有手掌殷红的痕迹昭示着她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你说,你就是我?”
“当然。”
“你知道我所有的事?”
“我们共享记忆。”
南柯偏头看向镜中人:“那,你记得‘Chen’这个人吗?”
镜中人少见地皱了皱眉,露出困惑的神色。
“看来你不知道。”南柯不太意外这个答案,只是想要确认一下。她笑了笑:“你说,你会帮我报仇?”
镜中人的眼睛亮了亮:“当然。”
“是帮我,还是取代我?”
镜中人的笑意僵在脸上。
南柯继续说:“虽然不知道【造梦空间】是怎么做到的,但它确实剥离出了我的一部分。你就是我,只不过是被复仇的意志主导的那部分我。”她顿了顿,“杀死‘拷贝’,才能离开‘梦境’。如果你杀死我,你就可以取代我在这个‘梦境’通关,是吗?”
被拆穿,镜中人也不再虚与委蛇。
她冷笑一声:“既然你已经猜到,那也不怕告诉你,我们之间确实只有一个人可以出去。不杀了我,你也无法离开!”
“只有一个人能离开……听起来会是你死我活的情形。”南柯直视镜中人充满怨毒的眼睛:“不过我猜,只要我不打破镜面,你就永远无法出来。这一关,考验的其实是你,而不是我。”
镜中人的表情终于发生剧变,从一开始的胜券在握变得面目狰狞。
她咬牙:“你怎么知道?”
南柯并没有胜利后的喜悦,她神色平静:“你很了解我,相反地,我也同样了解你。你死我活的局面,如果你能自己从镜子里出来,在我们见面的第一时间你就已经动手了,而不是激我杀你,或者说,是激我打破镜面。”
镜中人眼中充满不甘和疯狂:“你曾立誓一定要颠覆蝶网,为故人报仇。既然如此,我,还是你,又有什么不同?你心慈手软,甚至对萍水相逢的路人都不忍下杀手,凭你,可能连【造梦空间】都出不去,拿什么和蝶网复仇?”
南柯慢慢走近那面镜子,手指缓慢地贴上镜面,与镜中人手掌相抵。
她声音似在喟叹:“如果每个人的执念都被锁在镜子里,那这个关卡也没有设置的必要。所以我猜,如果执念到达某个阈值,镜面的限制自然会解除,这也是你之前一直试图用过去的事激发我仇恨情绪的原因。”
她隔着镜子,面色平静地与镜中人对视:“但你至今都无法破镜而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镜中人神色灰败地看着她,仿佛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因为,你只拥有我和仇恨有关的记忆。虽然在我的记忆中,这部分占了很大比例,但我心里仍然有一个没有被仇恨染指的角落。”
她声音很轻,似在呢喃:“在你所没有的记忆里,除了尸山血海,还有白色风信子。只要我还记得那些风信子,仇恨就不能完全吞噬我。而你,”她看向镜中人已经模糊的面孔,说完最后一句,“也永远不能取代我。”
话音落下,眼前的镜面像水面一样泛起剧烈的波纹。
镜中人的身形渐渐扭曲,最终完全消失。
恢复正常的镜面中清晰倒映出南柯真实的面容,她唇角挂着一丝笑意,带着有些陌生的温柔意味——
不知道始于八年前的哪一天,南柯每隔一个月都会受到一封手写的信笺。信封总是压在她的枕头下,她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组织里也没有任何人发现。
素白色的信纸上是流畅的行楷,启信人的称谓是“姐姐”,落款是用好看的花体写的“Chen”。
信里从不分享生活,有时候描写天气,有时候描写风景,有时候是一首温柔的短诗。信中内容干净纯洁,和她所经历的刀山火海全然不同。
印象里,她从来不认识名字中带有“Chen”的人,也无法将寄信者和任何一个自己接触过的人联系起来。但她贪恋信中那个自己无法触及的世界,于是把这件事隐瞒下来。
戒·毒那一年,她住在地下室,无法收到信笺。出去的时候,断了一年的信笺再次寄来,上面多了一支白色的风信子。
纤细的花枝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断,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花朵,手忙脚乱地将花插到水杯里。
从那以后,她收到的每一封信都会附带一支白色的风信子。这些素白的花成为她心里的暖色,陪伴她度过无数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三个月前,信笺突然断掉了。
不久后,组织下达任务,要她进入【造梦空间】拯救于尘,那个人恰好于三个月前变成植物人。
于尘,Chen。
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不多时,镜面破碎的声音将南柯的思绪拉回当下,幻境开始坍塌。
她看着支离破碎的镜面,恍惚间好像看到里面下起了白色花雨。
她想,在报仇前,如果有可能的话,让她见见那个给她写信的人吧。
她想要看看他的样子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温柔,即使代价是死去。
如果终归要死的话,她心甘情愿为那场白色的花雨殉葬——
正如那些漂亮的花儿无数次将她的灵魂从地狱里拯救回人间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