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发现这张画后不久,神域内久违地下了一场暴雨。
当时曲宁正在离房间稍远的地方散步,头顶从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到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前后不过两分钟的功夫,他躲避不及,淋着雨向最近的建筑物跑去。
神侍们神出鬼没,除了给他送饭和打扫之外曲宁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那些穿着华美长袍带满手串项链的美人,这里也不例外,因此曲宁毫无顾忌躺在干净的走廊上喘气。
廊外暴雨如瀑,曲宁听着自己的呼吸,感觉像被全世界抛弃。
不是感觉,曲宁心想,是事实,他在事实上就是个没有容身之所的人。
站起来拧了拧一直滴水的长袍,曲宁仔细回想了一下路线,似乎可以沿着这里的走廊走到他的房间附近,然后淋雨走个百来米就能舒舒服服地洗热水澡了。
曲宁慢悠悠地走着,整个神域内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和雨声,他内心那些下坠的情感渐渐消失,曲宁真希望这条走廊永远没有尽头。
“嗯?”
转过拐角,天空仍然低沉昏暗,但隔着雨幕,曲宁能看见开阔的中庭之中站着一个相当高大的长发男人,他仰着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要叫一下这个陌生人吗?
曲宁站定,在原地纠结了一会。
仰着头淋雨,要不然是中二病耍帅,要不然是内心抑郁到无可奈何。
如果是后者的话……曲宁想到之前上网时看到的话:“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是悄无声息地走的,如果对方还在别人面前表现痛苦,那是在做呼救。”
心念一动,曲宁大喊:“喂!”
这一声出口,曲宁就后悔了——谁都有抑郁的时候,他怎么就先走极端认为对方想死了!他也可能只是特别喜欢雨天呢!干什么打扰人家!
但是那个男人已经注意到他了。
他回正头颅,面向曲宁。
在暴雨的环境下,曲宁看不见他的表情,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回家?”
只要对方说“我喜欢淋雨”,或者“不关你的事”,哪怕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那曲宁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溜之大吉,但是那男人没有。
“我没有家。”
他的声音不大,比起回答曲宁,更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传到曲宁耳边却清晰得像是面对面。
闻言,曲宁紧张得脚趾抓地,因为他突然想起了来,之前问莫伽,这个神域的神侍有多少,是怎么进来的。
当时莫伽回答说:“伟大的主神不喜嘈杂,因此神侍不过一二十人,都是各国精挑细选的最为美丽、才艺过人的精英!”
他颇为自得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和麦色皮肤:“这样的□□,就应该进入神域保持长盛不衰,也只有我这样的,才配侍奉神主!”
“那些整日痛哭、思念母亲和家乡的,都不配留在这里!”
撇去他的个人特色和喜恶,曲宁知道了神侍也并不都是自愿进入神域的,眼前的男人,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呢?
都到这一步了,也没有什么尴尬不尴尬的,不能放任不管,就当是日行一善!
曲宁这样在心里说服了自己,虽然不知道其他的神侍住在哪里,但如何不能让一个人就这么淋雨淋生病,那干脆把他带回去等雨停了再放他出来好了。
于是他鼓起勇气对还在雨水中呆立的男人大声道:“那你跟我走吧。”
他确认他的音量足够大,但男人却好像没听到一般不做反应。
曲宁再开口时声线已经有些发颤:“我说!跟我走!”
他仍然一动不动。
换做其他人,可能已经自己离开了,但曲宁实在是个在这里孤单了很久的人,一有机会和别人互动,就容易做出超出预料的、事后再回想会懊悔得翻来覆去的举动——
他左右看看见没人靠近这里,直接冲进中庭拉着男人的胳膊就跑。
沿着走廊一路跑回曲宁的房间,男人都没有挣脱的动作,曲宁心里窃喜还好他没发脾气甩脸色,不然他真的会在未来一年内失去和旁人打交道的勇气。
关上门和窗,不知道是不是曲宁的错觉,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些。
“你是新来的神侍吗?”
曲宁在房间中翻找出一套备用的衣袍和干净的棉布递给一直沉默的男人,主动搭话。
男人没有说话,借着固定在墙壁上的光源,曲宁能看见他的长发早已湿透,面上数道细细的水注沿着五官的起伏向下流动,滴在地板上。
“先、先去洗澡吧,雨停了再走。”
曲宁把衣袍和棉布更往前递了递,但面前的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宛如石塑。
近距离下,他的身形更显得高大,曲宁才后知后觉他的体格已经超过了人类的范畴,并且周身气质冰冷,毫无疑问,是很不好相处的那种人。
哈哈,这是糊里糊涂地拉了个人形怪物进来啊……
如果曲宁有尾巴,应该已经被他吓得夹在两腿之间了。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接过了那叠衣物。
曲宁立刻缩回手远离他,在内心指责自己是真的不该冲动。
对方是个莫伽那种自来熟的倒无所谓,正好还能陪他聊聊天什么的,哪怕外形的压迫感很强也不至于让人如此害怕。
唉,还是太莽撞了,曲宁心想,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这么高大结实的人……哦,可能还不是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状况心里没数,估计对方还在心里怪他呢。
事已至此,也办法让时间倒流,只能等他洗完澡出来了给他垮个冷脸,窝窝囊囊地表示一下自己有点不高兴。
一边胡思乱想,曲宁一边弯着腰用力擦头,等他的头发差不多半干时,那个男人也出来了。
洗过澡的男人向他走来,遮挡面部的发丝被捋到两侧用珍珠细链固定,完全露出浓艳锋利的五官,他没有穿曲宁给的衣袍,只是把自己的衣服拧得很干,但那布料还是贴住了他的皮肤,隐隐显出肌肉的走向。
这个建模真是神的杰作。
曲宁一时间有些愣住,原本想好的冷脸表情也变成了傻乎乎的发呆。
男人对他的表现仍既不表现厌恶也没有一点骄傲,只是向他颔首示意。
有点装装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曲宁在心里小声骂了他一句“装货”,但考虑到有十分姿色的男人没有不装的,于是快速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雨停了就走。”
曲宁清了清嗓子,说完这句便假装很忙地四处鼓捣,不再主动和那男人搭话
一边专注自己的事,曲宁一边偷偷得意:哼哼,“雨停了就走”和“雨停了再走”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曲宁惯常咀嚼别人的语言,知道什么样的话会伤到自己,于是以为这种话也会小小地刺伤男人,说出口的一瞬间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慰。
然后就是后悔——男人没向他求助,他自作主张把男人捞回来,然后还冷脸催他走……他是不是太坏了?
但实际上男人比他想象的迟钝,或者根本没当回事,“嗯”了一声算同意,直接在桌边坐下了,和在自己家一样随意。
呆坐半晌,雨终于停了,男人一言不发地离开,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都没有出现。
曲宁问过神侍奥兰,得知最近有几个不愿意留在神域的人被主神放逐了,他说的那个男人,可能就在其中。
为以后不能再见到那个长相优越的男人而短暂的遗憾了半秒钟,曲宁抓住奥兰口中的关键词,追问了起来。
“放逐?是放到很远的地方自生自灭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人间最软弱的国王都不会这么做,”奥兰说,“放逐,是此生的一切形貌都彻底消灭,并且永远不可进入神的国度!”
“啊……原来如此。”
形貌都没了那人肯定活不了了,曲宁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男人GG了。
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曲宁在心里为他容貌默哀一分钟,然后扭头就把这件事忘了。
然而命运总是出人意料,当他以为还会和男人再见面时,得到了他可能已经死了的消息,当他彻底将男人抛之脑后时,他又全须全尾地出现了。
彼时他在藏书室临摹插图打发时间,此处当真清闲,神侍都极少踏足,他早已习惯了一片寂静无声,头顶却突然有声音传来。
“你喜欢这本书?”
被吓得抖了一下,曲宁抬起头,因为犯困而湿漉漉的眼睛陡然睁大,惊讶道:“你没死?”
“为什么这么问。”
头发完全干燥时,男人的金棕色长卷发如海藻般披散,却不显得温柔,只是纯粹的威严和冷厉。
男人在长桌的另一边坐下,某处的书架上飞来一本书,曲宁记得它的排版,似乎是诗集。
“我听说有神侍被放逐了。”
男人的动作一顿,立刻明白了曲宁的意思,缓缓开口:“我没有被放逐,而且放逐并不是死亡。”
“是吗,”曲宁继续临摹,嘀咕道:“形貌都没了还不算死亡,难道灵魂能到处游荡然后再次复活吗?”
男人当然不会错过他的嘀咕,但是也没解释了,重新问他:“你喜欢这本书?”
叹了一口气,文盲曲宁有些无力地说:“我看不懂文字,临摹图画打发时间而已。”
沉默一会,就在曲宁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时,男人突然道:“我教你,权当那日的回报。”
“啊?”曲宁直起身子,两眼渐渐放出光彩,看着对面的男人,只觉得他的美貌真是更上一层楼。
“那太好了!”
曲宁握紧双手,露出不知道多少天以来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面皮白净,因为激动两颊有一点红,精致的眉眼弯了起来,乌黑的发丝上跃动着窗外的光,眼皮上半露出一颗小痣,更让他令人过目难忘。
不过是一点小忙,就让这个凡人如此开心,主神心想,那群神使的审美是不错的,这样好看又不贪图神祇的权柄的人,放在祂的神域中,是很好的。
从第二天开始,每隔一天,男人会花半个下午的时间教他神的文字。
说是“教”,而且男人也一脸“我当你的老师你该为此感到荣幸”的表情,可曲宁当了十几年的学生,男人一张口他就知道他没教过别人东西。
好在曲宁聪明又努力,咬着牙努力学,一段时间之后,便能看懂简单的句子了,自己写东西也算有模有样,还开始写日记当练习了。
不只是记录他索然无味的日常,曲宁还画下了神域内的各处,偷偷勾勒了熟悉的神使的模样,都仿照着藏书室里的那些插图的风格,随着时间流逝,曲宁的神文越来越熟练,日记本也越写越厚。
在一个多云的日子里,曲宁面前摊着他画的神域图,看着窗外发呆。
“你在想什么?”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曲宁已经和这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男人很熟了,熟到能忽略姓名直接闲聊的程度。
“我在想,神域一开始就这样吗,还是说有过改动呢。”
男人随手翻了翻他的日记册,改掉几个病句,满意地发现他在其中出现了很多次,而且有很多外号或者代称。
“冰块”、“神秘人”、“坏老师”、“谜语人”、“帅哥”、“脸好心坏”、“脸好心好”、“坏了的蛋”等等。
除了有的外号让祂感到疑惑之外,总体上比祭祀送给他的那些满篇赞美之词的文章好多了。
心情有些好起来了,于是祂随口回答了曲宁的疑问:“神域一开始只有一个房间,后来一点点扩建的。”
不等曲宁接着问东问西,祂先把某页日记指给曲宁看:“这个,‘坏了的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是坏了的蛋?”
说着,他把那一篇放到曲宁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