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
天空如一个无瑕的煎蛋,暖了咸阳近半旬。
那位爱在好天气走访各宫的夫人银氏,从昨日起紧闭殿门。
柔和姣好的一张脸,冷对磨刀石。
*
宫人说,银夫人突然不温柔了。
“夫人最近喜在殿里杀鸡。”
“夫人还一直怪异地念:鸡好好活着,问它为何而死,不够努力?可鸡,人杀你无需——”
殿阶上,男人挥砸手中竹简,“这些鸡事也要报给寡人?”
食器中热腾腾的大月饼碎成屑。
他登时倾身,念及是夫人前夜里亲手摊的,眯眼半晌,哑然半晌。
男人五官俊美,如今而立有二,一双丹凤眼更显丰神,勾人心魄。好似周遭的喧嚣触及他周身三寸,便要攀上那面上一睹为快。
偏生他身长近九尺,少露颜色,还是大王。
一发怒,就教人不得不避三分,如避美兽发作。
半晌又半响。兽摇身一起。
嬴政又恢复那泰山压顶亦从容之态。
奴才们垂头屏息。
大王不批简了。
王如一只羽翼微脏的孤鹤淡淡理袖远去,“她不请见,死生不见。假传令者,车裂。”
持器的宫人原地发抖,等不着撤令之令,他只得抱脚跳出内殿去寻人。
野风狂舞群雁飞,哪里都没有大王。
廊下。
旁人且蹑步而来,“大王不喜欢夫人杀鸡?气成这样?”又掩袖道,“估摸,又是去赵夫人那消气。”
那宫人合袖笑笑,“没事呐。”话甫落地,竟掩面垂下泪,“他们,他们明明,经历那么多,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对方,为了这些小事,呜呜......算了,等会我要去看车裂,你去么?”
另一人:“是车裂我。走,一起去吧。”
两大监去车裂中途尽忠职守,八字八叹地将那令一字不落传下,当夜就闹得咸阳宫内外的赌场沸沸扬扬。
时人笑称为八字令。
城外最大的赌场为此令彻夜摆局,人人争注,赌的是此八字令后——大王和夫人谁先低头,第几日低头。
若说这万人空巷的盛况,恐怕还要追溯到九鼎迁秦,只是世人如何能知当世最传奇的一段秦时风月,三年后已作古成大秦一件人人不提的鸟(鸡)事。
譬如,若有民绘声绘色此风月,那他必然是预备要搞些茶水钱,半日后被他骗走茶水钱的人夜里抱起家中老婆,方才起个头“听说——”,他老婆便能滔滔不绝如说书人般将此八卦复盘,夫妻二人深度探讨,几日之后官府抓人,连坐车裂近百。
他们大多穿到这本书才几天,刚意识到自己是读者即被抓去车裂。
其中不乏对此事避之不及,甚至捂着耳朵强迫自己不知情的秦国九卿。某位少府卿,那事发生之时他才第一日上值,但他有上班天赋早早看破此事厉害,遂假托疟疾在家日日腹泻不止。
三年之后他老婆的侄女的学生的邻居居然涉嫌谣传此事,少府卿白白腹泻一场,最终只为大秦效力三年并且丧偶。
不久后他顿悟身份,去菜市场转了圈,找了把刀自杀出去继续上班。
故而此风月,是不可说,是多说会错。
据说故事里只有一个真正的纸片人。
除他之外,其余人皆是路过断更书《限制文里的秦始皇》,进来随便看看的读者。
如银氏,她偶见此书嬴政如此暴虐无道日日车裂他人,来时自定任务:非得搞死他。
然而事情之演变令人惊奇。
概因某些世界维护机制,除非临死,无人知自己最初使命为何。
更无人知自己是异世之人。
银小白回回都走上非得驯服嬴政的不归路。
不仅没搞死嬴政,还被他搞死,虐身又虐心。
*
八字令后第四日。
秋夕祭月,燕臣献图,九卿入殿,咸阳内外一片盛况。
借此丈夫们都挺忙的假日,夫人们设宴宫中,与城中贵妇畅快探讨大王对那位周女银氏——整整三天三夜视而不见之事。
“到底吵的什么?她的鸡不努力所以她把鸡杀了?不是说蛋下得又大又圆?”
“可她往日对我们温温柔柔,像那种很好打交道的人啊。背地里胆子力气大得很?”
“哎,庖厨就是庖厨,鸡有何错,何必将气撒在鸡身上?”
“她本前周余孽,侍奉大王,有力无心。”
“有力无心,妙词!从前妾身不敢说,可妾身亲眼见她打大王,汝等可知?掐的脖子!”
“妾身见过!妾身那回请教她庖厨之事,竟意外旁听得她讨荆条,说乃教鞭,她能教大王什么,做饭啊?妾身怎么没见过大王做饭?”
“大王耳力眼力本就抱异,哪能经她这么打?”
“汝等认为大王那般……是被她打的?”
贵妇们对此情此景惊异非常,人很好的银夫人竟在月圆之日变成这般?
她们不禁遥想从前祭台上女子弱不禁风的模样,她小小一只该如何抽打驯化那么伟岸的大王......银夫人她为何——
“那是在榻上吧。”有一位阴阳怪气道,“妾身特地找她探讨如何打大王,她却漫不经心言何少研究男人,让妾身多专注自己?倒反天罡,倒让吾闷了好久。”
“妾身看,恐怕,不止是床上打。譬如这次,听闻,便不是在床上。”
“这回真打,好似是因她那个在周当过半年将军的郎君。前几日,为了他,银夫人,骂大王是奸夫。”
“嗯......因大王嘲笑她前夫才当了半年将军?”
一阵咳嗽之声。众人去瞧,乃默默嗑瓜子的赵夫人卡着喉咙,她:“可见此女之虚伪。得宠而原形毕露。”
夫人们相视,也各个抓取瓜子,不提那位半年老将,只转个调调唾骂。
“......她比大王老五岁多呢,真不知大王喜欢她哪一点。”
“会养鸡种地,会打他,会骂他是奸夫。”
“……”
“银姓,妾身行走九州,听都没听过这姓!妾身们还有各郡家长,她没了大王,如今可仰仗谁呢?”
“她当真说大王才是奸夫?她以前说话很讲礼的啊......”
“她岂止!妾身安插的眼线,说她那日痛斥大王强掳她和四国夫人,实乃,四国,奸夫也!”
“什么!?”
“天爷!”
“咳咳咳.....”
此时,“倒,倒也并非......哎,她这性子,迟早的事。不过,这两日,大王倒是来找过妾身。”
话锋一转,众人望去,言者又乃赵国夫人。
静默了良久的贵妇们立起一人,悠悠施礼道:
“恭贺夫人受宠,妾身听闻,大王似有立后之意,您有太后为亲,妾身等往后还得……仰仗您。”
“此番,仰仗也是夫人您呐!”
“若非夫人您与此女交好……试想她那个性,知其丈夫被大王断了命根,弃在林野,而她却守着秦宫当人上人,恐怕不怒也难。”
“如此说来,她前夫被大王亲自去势之事,是赵夫人亲口转述给周女?”
“竟是赵夫人您做的?赵夫人,好勇。”
赵夫人原是秘密差宫人泄密,那宫人早已处死。她暗叹,究竟是何畜生泄露,令她陡然被众夫人揭穿在此。
难得瞩目,她描述起那日那时之景,秀颈微扬,“她起初不可置信。半个时辰后,就挖出了那根东西,在她寝院里,她种的麦子下,盛在一个密封的瓶中。妾身陪着她,她应当是认得那东西的模样,地泥那么脏,她竟又亲手将它埋了回去。”女子一顿,强调道:“ 那根皱皱巴巴的小东西,她看着很绝望,手上全是泥,就在那蹲着吸鼻子。”
夫人们惊呆了,垂头默默磕瓜子。
赵氏更是不吐不快:“她还说,私欲盛,周礼废,王不仁,终将被六国不仁以报,记不清了,什么儿子自相残杀,两个叫刘羽和项邦的人毁了大秦,两千年后八国联军能侵华,全怪大王上梁不正下梁歪……突然垂泪,说她不争气,她什么也没完成,妾身记性不好,只记得这些。”
众妇大骇,相视多眼。
这么细节?
“她诅咒大秦?银夫人真疯了吧,大周早亡啦!好好的她怎突然变成这样?”
“就切了个东西,至于如此?”
“宫人说,她不停在问那人死活,说什么他死了就只剩她了。大王才越听越气。”
“可能被吓到了吧,毕竟那东西埋在自个院子里。”
“她胆子哪小,杀鸡诶!怕是余情难了。”
“不过啊,要我说,大王虽恼,但还是留了余地。就说那八字令,她不请见,死生不见,那她若请见呢?”
“汝等这几日可有谁见过她?可有劝她向大王低头?”
“没有。”“大王之前有令,早上他不见她,那他走后谁也不许见她。”“关系不好。”
“她怎就如此不肯低头?柔柔弱弱的,实则倔得很啊。”
聊着聊着,月上枝头,圆圆的似能一把捏出香汁。乐姬起宫人们又上了一批小食,赵夫人一挑拣,笑道:“这便是银夫人说的月饼?小小的,倒挺可爱。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为何叫月饼,只因今日是祭月?”
宫人忙解释:“各国夫人都有份。银夫人说,是取团团圆圆之意。”
城中贵妇挨不住扭扭身子,神色失望。
膳房宫人持案排排而上,笑,“贵人们亦有份。”
赵夫人不语。翻过那饼,只见其背面竟印了个正正方方的赵字,她轻轻一捏,里头又冒出个黄黄的,圆圆的物什,蕴着些醇劲咸香。她不禁挑刺:“银夫人不是病了?还有功夫做这些?”
宫人:“几日前,夫人就和宫人在膳房备好了。夫人说,在秦国,都是一家人,要团团圆圆的。”
众人默。好一阵。
不是还能杀鸡?怎的又病了?
那位夫人,赵氏咬着饼,突然想起,她对她实则是不错的……秦国人也敬爱她,因她比谁都争气,险些让大王成为体恤黎民的好人。她借其上位,晚些让宫人捡些珠宝,给她回个祭月之礼吧。
见受宠的赵夫人艰难吃饼,递饼的宫人决定早早撤下。
却又中道摔反,连摔带爬地朝宴席奔来。
赵夫人正闷声吃饼,回首,怔愣地问:“什么?”
“说是,薨了。”
赵夫人:“谁?大王?”
“银夫人。”
赵夫人猛地丢开饼,大喊,“都别吃!死人做的,恐有疫病。”
夫人们皆面露骇色。
遍地碎饼。
有人没扔,无声垂泪。
月圆好夜,哀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