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张山支住膝盖站起身,情绪终于缓了过来。
“猫仙当年赐给了你力量,但是被其他人发现了?那个人是小壮?”
这并不难猜,最亲密的朋友往往是最容易发现自己秘密的人,而且他的笔记里只提过小壮一个人名。
张山没反驳。
景扬继续说下去:“你是怎么找回猫仙的?按道理你曾救了它,它还你一命,你们两不相欠才对。”他想起笔记里提到的“等我来帮你”几个字和那晚的玄猫从泥塑中破土而出的样子,迟疑问道:“你捏了它的泥塑?”
张山点了点头,面容疲惫:“当年遇恩救了我离开,我一直在寻找它,直到又一个暴雨夜,我梦到它说,自己是一只正在修仙的猫,承蒙它的搭救有了一段快乐的生活,但现在它得道修成了,必须要离开,我追问它,如何才能再见到它,它说,用泥巴塑成它的样子,它会知道。”
张山顿了顿,眼神定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很远的从前:“庙里的神仙都是有人供奉跪拜的,我不满足于只捏成泥塑,就拿了家里的蜡烛和香,为它在后院几乎无人踏足的地方摆搭了神龛。”
他的思绪飘忽:“要是我能阻止小壮就好了,遇恩只是遇恩,不是猫仙,我也不想要这所谓的力量……到如今我年近耳顺之年才逐渐意识到,和我共同生活的日子,只是它这漫长一生的一个擦肩。”
末了,张山闭了闭眼,仿佛不甘心般重复道:“那个地方,为什么会被发现呢?”
景扬默默听着,大致理解了这人猫二者的羁绊,他再次拍了拍张山,表示安慰:“那你后来还见过它吗?”
“喵喵~”,不安的猫叫声打断了张山的回答,张山看向猫笼,那里是景扬领来的四只猫,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很温柔,拆开笼子。
指甲眨眼间疯涨变作利刃,他左爪横割右手掌心,将手伸进笼子。
几只猫闻到张山的血味,统统安静下来,一口一口舔舐滴下的鲜血。
景扬定定看着这四只猫,三只橘猫一只三花,因为营养不足相当消瘦,毛发枯燥,一口一口鲜血舔进肚,皮毛肉眼可见得油亮起来——仿佛一瞬间长出血肉,景扬心想,就像那天的张强——等等!
像那天再生的张强!
“你的血对人有效吗?”景扬突兀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没用过。”
“从没在人身上使用过吗?”景扬又确认一次。
“对。我的血可以让猫获得新生,这是遇恩留给我的能力。”张山笃定道。
所以他才会想着将自己的血混进献祭仪式,除了想要为村民受过,还期望着发生什么奇迹。
景扬了然地点点头,表情看起来颇为遗憾。
“你的血还真是怪强的——所以你后来还见过它吗?”他兜了个圈,生硬把话问了回来。
“见过两次,神龛被发现的那一年,我去抗洪,被卷进洪水里,那时我脱力松开了手,以为自己死定了。”张山依旧看着四只猫:“是遇恩捞我出来,也是从那天起村子里再也没闹过水灾。”
简直堪称最强保命符啊!
张山遇到致命危险的每一次,猫仙都出现了。
那第二次的见面估计就是猫仙的力量本身彻底离开的那天了。
“第二次它有说为什么离开吗?”景扬问。
张山微愣,惊讶地看了一眼景扬,正色道:“你知道?”随即苦笑出声:“它说了,遇恩说村民的愿望太大,太贪了,它只是一只猫修成仙,应这些愿望的损耗比得到的那些供奉要多得多,还特地叫我毁去泥塑,说他们并非真心供奉,它每天都被邪烟熏得够呛,实在难以忍受。”
景扬:……
跟他猜的差不多,不过,它是这种性格吗?
“还有吗?”
“它已经为村民留下了珍贵的福祉,万望珍重。”张山眼神落寞。
……
在景扬的视角里,猫仙对张山已经是格外优待了。
后来的事情景扬也能拼个七七八八,猫仙不见了村民都疯了,这群人看着张山不老的容颜,开始寻找邪门歪道,不知道谁是第一个动歪心思的,或许是小壮,或许是别人,供奉不出来就拿猫撒气——怎么可能供奉得出来——怨气日积月累,终于喂出了一只集千万怨气于一身的玄猫。
和仙恰恰相反,玄猫是一只精怪。
它不仅深谙扮猪吃老虎的门道,同时引导了村民举行献祭,今晚就是它复仇的日子了。
张山把这一切都怪到了自己身上。
即使他没说景扬也猜得到,张山本人应当是很难再死掉了,说话的功夫,他那被割开的掌心已经结痂,四只猫餍足地蹭着他的手心,整只猫已经脱胎换骨般活泼健康。
张山率先抱起笼子朝自己家走去,景扬跟在身后,今晚必定是一番苦战,他没说自己已经站队玄猫的事,也拿不准张山到底会怎么做,他突然向张山发难质问,逼张山说出了往事,可张山也不是傻的。
“你不是小任吧。”是一个肯定句。
景扬不需要接话,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你装孙子一点都不像。”
景扬:......
怪不得叫他孽畜。
“从见你第一面我就有所怀疑,可是你不是小任,你又能是谁?直到你能进我的房门,我才确信你没有恶意。”
“几年前小强他们想要硬闯,被弹飞出去,猫仙的力量始终笼罩着我,从未离开。”
小强?景扬抽了抽嘴角。
坚强的小强啊,都那样了还能活呢。
“如今你能进,我愿意相信你。或许你可以改变什么。”
他不是相信了景扬,他只是无条件相信了猫仙的力量。
“小任去哪了?他怎么样?”
景扬想了想,答道:“等这件事结束,我离开以后,他就会回来。”
“那就好。”
张山一路上絮絮叨叨,像是真的跟自己的亲孙子随便拉着家常,说起来他已经是一个年近60岁的人了,却因为被村民孤立,平时应当没什么人可以说话。
岁月在他身上看似无痕,但在细枝末节处,仍然露出了尾巴。
入夜。
景扬一下一下轻轻揉着眼睛。
半小时前他的右眼皮就开始突突地跳。
天边阴雷滚动,积攒的乌云沉沉缀着,既吝啬于落下一滴雨水,又执着地不肯散去一丝一寸。景扬看着天色,不安的情绪愈发浓重。
他现在站队玄猫,也和张山通过气,玄猫又设了这么个局,看起来似乎是顺风局,但是他怎么会这么不安呢?
他知道玄猫那家伙并不很可信,玄猫看似十分通理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无数怨念恨意交织的灵魂,它承载的东西太沉重,若是一朝大仇得报,会不会卸磨杀驴?
要怎么办呢?
“乡亲们注意了!乡亲们注意了!现在挨家挨户祭坛集合!现在挨家挨户祭坛集合!动作快点!动作快点!带着祭品!带着祭品!”
突兀的广播声在整个临湖村炸响,进而传开。
景扬顺着梯子爬上房顶,看着夜色中三三两两的村民举着手电筒率先出来,紧接着人群逐渐涌上了砖石路,一齐朝村东涌去。
手电筒打出的光到处晃,照得夜色格外亮堂,他却无心观看这诡异的一幕,只等着张强家那边的村民离开。
不多时,热闹吵嚷的街道就空了,景扬顺势爬下去,一路直奔猫池,他拧亮手电筒,这边果然已经没人了,一脚踹开破败的木门,景扬顾不上难闻的味道,径直走到屋子最里头,那里是剩下的几笼年龄尚小,巴掌大的猫崽。
小二十条笼子,景扬一次拎六条,跑到门口接应的张山也到了,他把笼子全递给张山,自己又回去将剩下的一齐打包拎出门,临走时越想越气,索性溜进张强的家里,张强的儿女已经嫁娶,家里空无一人,他摸进厨房拎出食用油桶,将猫池里里外外泼好油,又将另一桶油泼进张强家,划着火柴扔进油里,拎起猫笼,扬长而去。
张山就在不远处等他,看他一通操作,不放心道:“万一烧到别人家里怎么办?现在屋里剩下的大多都是没有吃过猫肉,不必去祭坛的孩子们。”
景扬淡笑一声:“虽然是木梁房子,但是没什么可燃物,那些食用油还不足以烧透房顶,而且你没看这块地方特殊吗,整条道除了张强的房子,就是猫舍,下一户人家隔着路呢。”
张山心里了然,确实是这样,猫池占据了几间屋舍,偏张强家的房子还多,这下倒给了景扬下手的机会,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持续积压的乌云密布,要不了多久就会下雨了。
真是月黑风高夜杀人又放火。
二人脚步不停回到张山的住所,景扬道:“我赶时间,你来照顾它们,我先去祭坛......”
他的话音刚落,目光停留在划烂的纱窗上,疑惑地嗯?了一声,张山正在割血喂猫,循着他的动静抬头,只见他家窗户的纱窗页,在他出门的短短十几分钟里已经被撕成烂条,四只猫不翼而飞。
它们自己跑出去了。
张山显然也没想到这种情况,但现在时间紧迫,他们必须优先处理手上的要紧事,只能祈祷它们四只只是在附近贪玩,不会误撞到祭坛那边去。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景扬推门直奔祭坛。
祭坛处。
六处篝火照亮了整片地方。
正中央是架起的一口巨大的黑锅,底下卧着九根碗口粗的蜡烛,上百村民自动分成了四股队伍,手上拎着猫笼,目光灼热地议论着,随着队伍的推进,人们正有序地向黑锅中滴入自己的血。
景扬混入其中一队,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排在前的村民,锅边支着桌子,那里放着钢针、剪刀和水盆,景扬越看脸色越凝重,最后控制不住地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
队伍尽头李叔正拿起剪刀划破手指,看着鲜血流进黑锅,才用布缠起手指,剪刀随手放水盆里涮涮,丢在桌边,就给下一位让出地方。
这么搞要是混进去一个血液病患者岂不是要全军覆没——不对这个时代的血液病应该很罕见——那我要是往水盆里偷偷滴蛇毒......或许不用这么麻烦,农药就可以,下百草枯?
短短几分钟里景扬的脑洞大开,针对此情此景临湖村村民这种完全不注意卫生的做法,心里做出了严肃的批评并想出了几种不同的花样死法,张山给他的剪刀还揣着,他却不打算用,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张山的血会有什么疾病或者是他介意沾上,毕竟他的血有奇效。
他本就打算促成这场复仇。
轮到他时,他直接咬破手指,敷衍地沿着锅边滴进去一点,就让开位置,张水清在黑锅附近巡视,看到他的做法时皱了皱眉,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烦躁表情。
最后一人的血滴进去,鲜血锅终于成了。
张强走上前用一柄巨大的勺子来回胡搅着,他眼下的淤青更加深,隐隐透出黑气,甚至已经有蔓延到耳后的趋势,但他却全然不察,搅拌得极其专注。
旁边挂出一只钟,时间逐渐指向夜晚十一点钟。
被鲜血浸透的九根白蜡烛被一一捞出,鲜血仿佛丝丝缕缕渗入蜡烛的内芯,在火焰的照射下,整根蜡烛透过略透明的外层蜡质,可以清晰地窥见内里仿佛被赋予生命的,血红的烛芯。
“上容器——”一声被拉得极长的吆喝声响起,玄猫被连猫带笼拎了上来,那根过分粗的铁链仍然缠在它纤细的脖子上,它却始终闭着眼睛,不挣扎,也不发出任何叫声。
景扬皱着眉,看着玄猫被放置到高台上,半晌突然道:“强叔!马上猫仙大人就要附身到容器了!如果它降临以后发现自己被这样关着会不会生气?我们触怒猫仙大人怎么办!”
景扬这一声极大,猝不及防盖过所有人的声音,正狂热议论的人群话音一顿,随即也吵嚷起来:“”是啊!猫仙生气可怎么是好啊!”
“就是啊,咱们努力了这么久,可不能惹它生气啊!”
“要不把那个容器放开吧,你看它一动不动的,咱们这么多人它也跑不掉!”
“不行不行,万一有什么差错可怎么是好!我看就到最后再放,最后几分钟,几个人围住再放!”
“好!这样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献策,最终决定等到最后关头再放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