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从转角处回来,不知为何,他手里竟提了一盏暖黄色的兔子灯笼。隔着昏黄跳动的灯笼光,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交叠在清冷的雪地上。
知微的心跳再次怦然,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看着影子一步步走近。
光映亮着影子面具边缘冷硬的线条和一小片下颌,一股冲动让知微几乎无法自持,她伸出手,指尖微颤,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的面具。
影子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是你吗?”知微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急切,试图和面那双面具后的眼对话。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和夜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心底那点期盼与激动,在沉默中渐渐冷却,转而化作一丝被冒犯的强硬。知微深吸一口气,语气刻意冷了下来:“李台将你分给我,便是我的侍卫。主子问话,岂有不答之理?”
她向前一步,不容置疑地伸出手,迅疾地探向他的脸——
这一次,影子僵在原地,没有躲。
“咔哒”一声轻响,面具的系绳被扯开,那遮蔽容颜的物件落入知微手中。
灯笼的光毫无遮挡地照在影子的脸上,那是一张完全陌生、带着些许风霜痕迹的男子的脸。
五官平凡,毫无特色,只一双眼睛,在光影交错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复杂难辨的情绪,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深潭。
不是他。
满腔的希冀瞬间被碾得粉碎,有冰水浇透全身,知微面上的血色褪尽,失望沉甸地压在心口。
他不是他,影子不是他,祝明煜已经,不在了。
面具掉落在雪地里。
沉默,死寂的沉默,二人站在雪地,相看无言,良久,影子将手中的兔子灯往前递了递,沙哑道:“夜里路黑,姑娘提着照亮。”
声音依旧是那般粗粝难听。
知微支出一个微笑:“不必了。”她转过身,用袖子极快地抹过眼角,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我自己认得路。”
说完,她不再停留,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前方的黑暗中,单薄的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影子提着那盏被拒绝的兔子灯,默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孱弱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许久,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一道身影才从旁边的巷子阴影里缓缓踱出,正是去而复返的李台。
他走到影子身边,叹了口气:“何苦呢?她方才那样子……我瞧着都心酸。既舍不得,为何不相认?”
“你不正是抱着想见她一面的决心,才从地狱爬回来的吗?”
李台的话不大,消散在风中。被称作“影子”的男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指尖在耳后某处轻轻一揭,缓缓撕下脸上那层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底下真正的容颜——
眉眼锐利,下巴褪去圆钝后多了几分硬朗,可纵然添了些风霜痕迹,也掩不住那份曾属于天潢贵胄的俊朗,不是祝明煜又是谁?
祝明煜望着知微消失的方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疲惫:“相认?然后呢?”
“李台,我们如今在做的事,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赌命。兄长……他如今是真正的帝王了,心思莫测,王渺枭更是条毒蛇,死死盘踞在身边。我现在是什么?一个本该死在暹瀛的‘死人’。”祝明煜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现在与她相认,是能给她锦衣玉食,还是能护她周全?一旦咱们的事情败露,只会成为催命符,将她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年,祝明煜险些死于王渺枭与暹瀛人的里应外合中,若不是他侥幸,没喝多少送来的迷酒,也没吸入什么迷烟,还能强撑着烧伤的自己走到街道,向陌生人求救,不然,他的确是要葬命异乡了。
救祝明煜的是一个老头,住在京郊,靠卖碳维生,好在人善,收留你祝明煜,祝明煜在老头家养了半年,贫农没钱,他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伤口却是往复发炎,没办法,他只能自己上山摘些草药,后来又不慎摔入了山谷,折了腿。
总之到底是遇见了好心人,祝明煜一直待到老头去世才回国,为孤寡无后的老头当了回送终的亲人。
祝明煜的语气斩钉截铁,冲着李台道:“现在这样,最好。我能在暗处看着她,护着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比我贸然出现,再害她陷入险境要强。”
李台沉默了片刻,终是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你说得也有理。只是苦了你们二人。”
“还是辛苦了你,收留了我,又是不小的风险,”祝明煜低头,看着手中那盏光亮的兔子灯,旋即笑了笑,“这灯给你。”
说着,祝明煜便要将手中的小玩意递给李台,李台打脱他手:“喂喂,我可不是你们**的工具。”
“人不要便罢了,还借花献佛!”李台翻了个白眼,牵过祝明煜手上的灯,锤过心事重重的祝明煜胸口,“走吧大情种,还有正事要做。”
——
日子流水般淌过,转眼便是大寒。
行宫各处早已洒扫整洁,准备迎接圣驾。知微领着少央,提前几日为贵人们打点起房间,坤宁宫大火之后,许多事情都搁置了,但这年终来行宫的目的是祭天,作为国朝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知微手持墨笔,在宫人上报的物品清单上勾点,听闻万珍儿此番亦随驾前来,念想到其也是大病初愈,吩咐少央道:“贵妃娘娘的厢房,炭火备得足些,别冷了贵人。”
“是。”少央听了话,起身行动去了。
交代完毕,知微也转身,步入为皇帝预备的正殿暖阁。
室内温暖如春,知微亲自铺整床榻,检查衾被是否柔软,又于角落的鎏金香炉里,添上特制的宁神香。
清浅的香气袅袅散开,她垂眸看着那缕青烟,神情淡漠,看不出丝毫波澜。
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纷沓马蹄声,打破了行宫的静谧。
知微与少央整理好衣饰,快步出迎。
寒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带着凛冽的湿意,只见仪仗逶迤,打着头阵的是一匹神骏的黑色大马,知微眯目,原是祝隶稷的爱马“黑电”。
其实“黑电”有些老了,但终究是宝马,不减其威猛。
马背上坐着两人。
前方是披着玄色绣金大氅的祝隶稷,身形依旧挺拔。而他怀中,竟揽着一抹红色身影。
那女子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身利落的骑射劲装,外罩雪狐斗篷,青丝简束,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野气的侧脸。
正是当日在宫门徒手毙马、后来被选入宫的刘采女。
她侧着脸,不知对祝隶稷说了句什么,引得祝隶稷低头一笑,手臂将她环得更紧了些。
郎情妾意,踏雪而行,好不甜蜜恩爱,全然不顾身后那浩荡仪仗和漫天风雪。
马蹄声在行宫外停住。
祝隶稷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极为自然地向仍在马上的刘采女伸出手。刘采女嫣然一笑,扶着他的手,轻盈地跃下马背,落地时似是脚下一滑,娇呼一声,软软地靠进祝隶稷怀中。
“陛下……”刘采女声音娇柔,带着点儿受惊后的喘息,“您头上都冒汗了,可要当心着凉。”
说着话,刘采女便抬起袖口,极自然地替祝隶稷拭去额角薄汗,她目光柔和,手上的动作也极其认真,仿佛眼前之人并非九五之尊,而是她朝夕相伴的寻常夫君。
知微望着二人的互动,总觉着有些熟络,看着看着,便想起了故去的先皇后。
一样的体贴,一样的眼中只有爱人。
祝隶稷任刘采女动作,并未避让,只低声道:“不碍事。”
四目相对之际,眉梢眼角俱是化不开的柔情。
祝隶稷又就势揽住了刘采女的腰,低笑道:“爱妃小心些。这雪地滑,待会儿朕陪你慢慢走。”
祝隶稷抬眼,目光扫过恭立迎接的众人,在知微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笑意便淡了些许,恢复了帝王的疏离,只淡淡吩咐道:“都起来吧。平海,安排下去,让刘美人住到离朕近些的漪兰殿。”
“嗻。”平海连忙躬身应下。
原已是美人了吗,倒是升的快,也不曾吝啬位分。
知微垂下眼帘,领着宫人无声地行礼起身,侧身让出通道。
寒风刮过,帝王身影相携着美人从她面前走过,带着一阵冷风与暖香交织的复杂气息时,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是她亲制的安神香,知微敛了敛唇。
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触及腕上的陈伤,一片麻木的冷。
正愣神间,耳后忽然被人轻轻吹了一口气,惊得知微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却见万珍儿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后。
万珍儿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抵是没休养好,脸色苍白,眼神却带着惯有的讥诮,远远瞥了一眼那对旁若无人的身影,不屑地撇撇嘴。
“没眼看。”万珍儿道。
替身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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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期望空故人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