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珍儿处耽误了些时间,从储秀宫出来,已经是夜晚。
知微随意打发了一同送补品的一众婢女,只留了少央跟在后头,却还是留了些距离,一个人独自走在前面。
大意,太大意了!知微眉头紧蹙,脑海里全是临走前万珍儿惊诧的眼神,方才万珍儿逼迫得太厉害,知微一时来了劲,便一股热血上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全脱嘴。
好在她只说了一句,万珍儿大抵也不得往上捅,这点知微还是放心的。谋皇权一事不是她能做到的,她要做的,只是复仇。
她不是傻子,昔日的手伤,如今的匍匐,祝隶稷多少都暗中掺和过。否则,这皇宫哪有这般多似辛者库管事的傻子,前任管事交代过关照的人,他一上任就忘了,反而还打起歪心思,对于这人,除非是真傻,否则知微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有比江覃还要位高者要知微不得好活。
可能是谁呢,之前改革时不服的宫人?他们无权;祝华与王渺枭,他们不屑。只一人,掌握至高权力,想要知微绝望,又想要知微匍匐求饶。
贱人,都是贱人!她不过是想平淡蜷缩着活下去,却总有人拿权挟持她不得安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又能做错些什么?!
明煜死了,少昭、孙为也没了,到了这份,竟还要她半条命!
王渺枭,狗贼,死不足惜。
祝隶稷,昏庸,同样该死!
想到这,知微牙抵着唇,连舌尖都磨出血丝。
然而再怎么恨,她一小小宫女,眼下正是布局的关键时机,有些事虽有了主意,取得皇帝的信任才是第一步,知微想,这事急不得,也还有很长的谋划要做。
首要的事,得让这局面再乱些。
知微两只手相互摩挲,眼底是一片深沉。
——
几日后,万珍儿正式代掌凤印,头一件大事便是操持选秀。
她倒是雷声大、雨点小,将一应琐碎事务尽数推给内务府与礼部,自己只在高座上百无聊赖地翻看名册画像,朱笔迟迟不落。祝隶稷前朝事忙,对这批新人更是兴致缺缺,难得召见一二次,也是淡淡的。
后宫格局,一时竟比程玊芝主事时更为凝滞。
万珍儿自己也似换了个人,不再争奇斗艳、刻意邀宠,连储秀宫的门都少出,终日恹恹的,倒真像伤了元气尚未复原。
对此,知微倒是松了口气,万珍儿闭门不出,虽然不是她期待的乱局,但多少也少了些隐雷。
这日,知微照例出宫协理采买,甩了随侍,她换装进了全京城最大的酒楼——浮云楼。
“浮云知我意,赠我入九州。”到了里头的包厢,人还未到,知微盯着包厢里一个牌匾下的诗句,感慨这倒是好诗。
“你若是喜欢,我再叫影子给你写一段。这浮云楼,到底还是我李家的产业,否则,也不敢常邀请姑娘在这处私会啊。”李台自密道走了出来,为掩人耳目,倒是卸了宝刀,装作副文人样。
知微收回视线,径自坐下:“说吧,你三番五次遣人来寻我,是不想活了,想要借我这张嘴,告诉陛下是吗?”
李台属实是个棘手且固执的人,每逢知微出宫,必定见缝约她见上一面,起初还聊些上回的事,见知微一副立马抽身的样,倒也换了话题,开始约知微喝酒赏花,和那叫做“影子”的蒙面侍卫一并,带着知微做尽各类玩乐之事。
宫中的日子无聊,有白凑的热闹哪能不去,只不提谋逆,知微倒愿意做李台的搭子,听他酒劲上头,情衷着说些故人的过去。
左右是梦中都见不到的人了,知微垂眸,晃着杯盏闪烁。
只今日照常出宫,平海不知怎的,说要在宫门处接送自己,不可能是平海自己好心,想来也只有祝隶稷吩咐了他,可祝隶稷为何要吩咐平海,是看出来什么,还是……
总之没有多少时间了,知微抬睫,定定盯着李太的目。
“你说的事情,在不涉及我的安危时,我可以为你探听一二。”一饮而尽杯子里的酒,知微直入正题。
她想通了,既然报仇在即,为何要惧怕风险,左右多些盟友与助力总归是好的,何况二人的目标倒也有些重合,不过是帮忙传个信的风险,若能换来王渺枭没了,知微总归是好过些。
“你说的话当真?”李台没料到知微今日如此爽快,倒是先有了讶异。
“你若无胆的话可以当没听过。”
“我怎会无胆,把我剥开了,也是硕大一个胆!”李台赶忙回复。
知微淡淡看了他一眼,李台一时红了脸。
“有这个胆量便好,”知微道,“不过我帮你可以,但你也得帮我些忙。”
李台拱手:“但说无妨。”
知微自袖中掏出一个卷轴,丢给李台:“帮我寻到这些东西。”
李台展开卷轴,都是些草药香料,大多不算特别名贵。
“陛下不是准你自由出入库房?”言下之意是库房里应有尽有,何苦叫他寻找。
“李大人倒是清楚我的事,”知微给了李台一个眼刀,“库房是公家的,我私自制香,偶有不算小的损耗,自是自己预备更好。”
这话倒是不假,李台听祝明煜说过,制香大多是损九成一,他没想见知微还是个正直人,身份在,却是廉洁到一点私心都没有。
李台暗自敬佩,收好卷轴,答应了下来。
时候不早,知微起身欲走,李台叫住知微,抬手间,一个影子落下来。
是那名叫“影子”的暗卫,身手倒是矫健,躲在房顶都无声息。
知微翘眉:“任旁人偷听,这是何意?”
“不是旁人。”李台瞥了眼埋头的“影子”,“这是我的贴身暗卫,你一弱女子,既然愿冒险与我合作,我自然该有些表示。”
“‘影子’是个好侍卫,便叫他跟着你,日后和我联系也方便些。”
左右是个武力,也不爱说话,倒碍不来什么事,知微抬颌:“既如此,便也多谢了。”
回宫时,天色已擦黑。
宫门处车马辘辘,人影憧憧。
知微吩咐少央清点物品,忽听前方一阵骚动,伴着马匹惊恐的嘶鸣,她顺势一望,却是一匹拉运杂物的驽马不知被什么惊了,挣脱了缰绳,扬蹄便朝着几个正低头行走的小宫女冲去。
宫人惊叫四散,那马却似发了狂,直直就要撞向一个吓呆了的婢女。
知微心头一紧,下意识便想上前勒缰,可她本就不精马术,右手更是使不上力,以至马儿并未因此停下,反而更加狂躁。
眼看惨剧将生,一道素色身影自旁侧掠出,动作快得只余残影。那素色身影竟也不避锋芒,迎着急冲的马匹,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匕便精准狠厉地刺入马颈要害!
“噗嗤”一声闷响,血光迸现。狂马发出一声凄厉长鸣,轰然倒地,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风波稍定,众人才看清,那出手之人竟是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身形纤细,此刻正稳稳扶住那个已软倒在地的小宫女。
作宫女打扮的女人抬手,拂去溅到颊边的一点血珠,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野气的脸,尤其一双凤眼,亮得惊人。
知微跳下马车,正好对上那人抬起的眼。
知微心头莫名一跳。
那女子却已收回视线,拍了拍吓坏的小宫女的背,声音温和清脆:“没事了,下次走路当心些。”
说罢,也不理会旁人目光,转身便混入人群,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知微瞧着去人的背影,方才不觉得,眼下却是愈发像极了程玊芝走路的姿势。
只二人性格不大相像。
“主子,您没受惊吧?”少央过来,抚着胸口后怕问。
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知微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没事。”
“去查查那是哪个宫的,赏她二十两银子,嘉其勇毅。”知微又补充道。
话音刚落,在宫门久候的平海赶来,额上全是冷汗。
闻得知微要赏人,平海忙凑近低声道:“哎哟,我的姑娘,可使不得!
“那位……可不是寻常宫婢,是这回新选进来的刘采女,虽还未曾侍寝,未有封号,可名分上已是主子了!您这赏赐下去,岂不是……”
岂不是主仆的身份错位了。
知微眸光微闪,立刻明白了平海的提点,从善如流:“多谢平公公开解,是我思虑不周了。”她朝平海微微颔首。
平海见她领会,这才松了口气,又忙着去处理死马和受惊宫人事宜。
知微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那素衣女子消失的方向,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余光瞧见知微的神情,少央低声问:“主子,那人……有何特别?”
“特别?”知微轻笑一声,拢了拢衣袖,“不算特别,但很有趣。”
“有趣?”少央似懂非懂。
“是啊,”知微点头,像打哑谜般,语气意味深长,“有趣便有趣在,不会只我一人,觉得她有趣。”
余下的知微不说了,她只折过身,又叮嘱少央道:“日后若见了,恭敬些,莫要得罪。”
“哎!”少央应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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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只教人间无白首(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