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前往尼特星,预计用时:30秒。”
骊执放下面人的金属胳膊,一面走过来拎起摄像机,一面注意着人耳装置的异动。
她记得,她“穿越”到此的契机,是手机拍到了她和不正常的同事。
而摄像机最初寻找她时,也拍到了她和面人,但这个时候,周围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动。
骊执抬起相机检查损伤,相机漆黑的外壳完好无损。
那么,拍摄她、拍摄到什么不正常的存在并非产生异变的原因,或者说,不只是产生异变的原因。
对比没有信号的手机和眼前的摄像机,联系恐怖游戏本身,手机唯一和它有多余瓜葛的地方,在骊执回复工作时无可避免留有的关于《身临其境》的讨论痕迹。
或者说,手机已经被《身临其境》的信息“污染”,和同事们一样“中邪”了。
至于长在游戏飞船里的诡异耳朵发声器,本就和《身临其境》同根同源,受污染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骊执静静地看着倒计时逐渐归零。
如果被“耳朵”听到,代价不一定是她能承受的。
与此同时,在她的斜对过,一架同样耳朵形状的飞船里。
手脚发软的男人看着贴在舷窗上一动不动的面人,正努力把自己缩在驾驶位后面。
操作台的倒计时在均匀减少,他死死盯着那个数字,仿佛这样就能从溺毙一般的恐惧中求得喘息的空隙。
“滴——系统提示,飞船编号耳朵一号,玩家骊执已完成副本任务成为NPC,身临其境NPC选拔赛达到赛点!”指甲划过金属般的刺耳播报声响起,因为心仪参赛者的成功而染上癫狂的热度。
“请用手机将自己和面人置于同一镜头下,拍照后将开启副本任务!”
舷窗上方的耳朵装置响起和游戏内别无二致的系统提示音,将最后一丝呼吸的气孔震碎,男人终于忍受不了这凌迟一般的折磨,带着哭腔破口大骂。
“她凭什么!凭什么她能被你们选中,受到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认可!”
耳朵装置静静地听着他崩溃的嘶吼,并不理解这个人类为什么这般疯狂。
耳朵甚至想出声提醒他,他的参赛资格、甚至活命的机会,也是因为他在骊执进副本前污染了整个公司,完成了将骊执引入副本的工作。
“凭什么她叫我老师,她却能比我先完成任务!她一个连爸妈都没有的穷鬼凭什么被你们——”
“咔嚓。”
教过开机键在哪里的“老师”瞪大了通红的眼睛,迟钝地一点点往下看——
金属的手掌一点点在他脖颈处收紧。
面人头盔上幻化出一个哭脸。
“感谢您在登录游戏后发挥了您耳朵的功能,窃听了我们对骊执导演的喜爱,在面人击杀您之前选择跟我们合作,自告奋勇回到地球,在我们的种子选手进入游戏前进行了引导工作。”
“嗬嗬——”扭曲的脖颈已经发不出人声,嗓子好像黏住了厚重的沙粒:“商量好的——我将听到的散播出去——”
头盔上的哭脸扭曲得更伤心了,眼角有粘稠的冷凝液滑落。
“您做的很好,只不过在把自己耳朵听到的传递给别人的耳朵时,将我们的导演扭曲成靠不正当手段上位的人。”
“放心,您造成的错误已经被修正,您的同事们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他们眼里的架构师骊执只是因病休假,暂时不能回来。”
“至于你——”
男人没有回答。
手下的脖颈颤动的频率像某种即将坏死的老旧终端,频闪着不甘的喘息。
“你的耳朵不适合再留在这里了,来当我的养料吧。”
人耳装置松开了钳制自己的特制螺丝,“噗通”落在他的耳朵上。
像某种机械生命进食前鼓噪的心跳。
飞船倒计时归零,骊执再次经历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般的眩晕,这次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四周,只得到扭曲的、大脑无法解读的光影变换。
“导演骊执,欢迎您和您的人工智能助手加入《身临其境》,恭喜您成为死亡触发型NPC,前置记忆塑造中……”
机械生硬的声音染上了诡异而满足的颤音,仿佛吃饱的凶兽,惊喜地迎接着下一个更美味的食物。
“期待你们……能用自己的死亡,让故事被更多人听见,吸引更多目光。”
骊执猛地睁眼,她正躺在一张窄小得容不得翻身的床上。
飞船上的一切记忆像是一场过于跌宕的梦境,在大脑中被人用颜料涂抹掉,又重新被看不出颜色的笔触勾画出一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
机械声音的宣布下,她的新身份是这个游戏世界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仿生人。
在这个高速发展的世界里,文化作品找不到扎根的土壤,贫瘠而空泛。像是记忆金属里长出来的机械花,硬邦邦地折射着最高层的霓虹灯光,但折射的光照不到底层的昏暗。
若干年前,众星联邦为丰富星际公民的精神世界,研制出一批专门创作文娱作品的仿生人。
骊执打开一台遍布灰尘的终端,摸索着找到了当年“她”参与的痕迹。
《培养韭菜的溶液是甜的很好吃》《屋子里应该住一个人因为太小了》
骊执:“……”
她又翻了翻同僚们的“大作”,得出结论——就不该指望一个诡异游戏的系统给她安排什么有价值的背景。
不凑巧的是,这批仿生人被创造出后不久,就爆发了为期十几年的星际战争,不能上阵杀敌的文娱仿生人自然被封存。直到半年前局势逐渐平稳,这批仿生人才被重新启用,用作灾后精神世界的重建。
不知是不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联邦将这批仿生人进行了升级,外表和平常人类别无二致后投入到人类的各行各业去,试图让仿生人从真实生活中取材,从而让作品不那么……超脱现实。
不过,高层研发的仿生人似乎依然没有集成任何文艺细胞。
这么说吧,骊执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三部作品连续扑街的纪录片导演。
骊执敲了敲自己右手上的那颗痣,又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脖颈。
这还是她的身体,她的外表和病痛并没有随着她的新身份变动。
不同的是,皮肤下生长的不再是泵动着的血液,骊执仔细听,是能源管道温和传输着的流淌声。关节处人造皮肤薄弱的地方,敲击能听到“铮铮”的金属碰撞声——手指大概是强度更高的金属骨骼,通过传感器传来的关节的震颤,但手指本身并没有多余的感受。
骊执新奇的左摸摸右看看,她拿起一面满是灰的镜子照了照,镜子的裂纹里,那双依然通透炽烈的琥珀瞳里,透出一行微小的数据流。
胸口的位置,暖融融的能量核心代替了心脏,频闪了一下。
“创造者。”
骊执转过身,伴随她来到异世界的人工智能助手也换了身装扮,只不过比她还惨——她还勉强算人,眼前的骊镜连品种都改了。
黑色的摄像机笨拙地转过身体,露出后端的屏幕。
等待了几秒,一行只有骊执知道的秘钥在上面闪现,向她再次证明着自己的身份。
“我的数据库里找不到我现在是什么材质,我刚刚连接了星网,也没有查到到底是什么。”
他顿了顿,“不过很坚固就是了。毕竟,你试过了。”
骊执愣是从这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埋怨。
她装作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正色道:“人工智能小助理,在这里,会说话会走路的摄像机常见吗?”
骊镜检索了一下。
“不常见,这个世界的文化产业是相对落后的,目前并没有和我一样智能的摄像机,”骊镜顿了一下,“创造者的意思是要求我们出去拍摄的时候,不能像现在一样和你对话吗?”
骊执点头,“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安心被我拎着,当作我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导演和摄像机的关系。”
“滴滴——”
“老板“字样的通讯申请闪烁在左手手表样式的光脑上,点击同意后,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蹦了出来,刚换的金色义眼闪着金光。
骊执利落地把头一低,身后的手暗示地敲了敲摄像机,示意她先眯一会,骊镜记得听。
“再拿不出像样的作品,你这个没出息的导演就给我趁早滚蛋!”
光脑熄灭在人像消失的下一刻,窄小出租屋里的身影慢吞吞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困倦的脸。
“骊镜,总结下他刚刚讲了什么废话。”
她拍了拍桌子上的摄像机,大大伸了个懒腰,开始用一种出奇热烈的目光研究着室内的陈设。
这是一间小得摆不下衣柜的卧室,却处处透露着一种……荒谬的未来感。
床垫不是棉花的,是坐下去会慢慢变形的记忆金属;窗台上有绿莹莹的韭菜,培养液却是糖精味的;手表样式的通讯设备慢慢熄屏,一条“老板来电,这个月骂我第八次”的便签一闪而过。
虽然如果要把这样一个房子发到星网上分享,会因为过于穷酸被人喷成筛子,但作为一个从地球来的土狗,骊执还是新奇地满眼放光。
摄像机启动了自己的螺旋桨,“嗡嗡”地飞到她跟前。
“创造者,他的意思是,因为前几部纪录片的扑街,我们现在穷得连下个月房租都付不起,但马上要赔六位数的违约金。”
那里传来一个温和机械的声音,但明显比已经开始尝营养液的骊执少了分冷静。
该怎么给自己找个每天工作25小时的兼职还钱。刚落地星际时代就遭遇主人失业危机的AI,决心负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骊执点头,快速梳理了她从光脑得到的信息:“途径零号镇的最近一趟悬浮列车在明早四点半,我们的钱还够买三等座。明天就出发干活,绝对不让我们无家可归。”
……她好淡定,是因为当初开发我的时候,也这么穷吗?骊镜嘀咕了一句,将螺旋桨收回去,降落回桌子上。
骊执在那张小床上躺下,一双灼灼的琥珀瞳透过窗台的韭菜盯着窗外。
远方坐落着一座星辰般闪烁的赛博城邦,各种样式的星舰在那里不断升起降落,接驳着这个世界的超量信息。
而在身边这个拥挤狭隘的贫民窟里,她听到阁楼里那个酗酒男人摔了东西,还有隐隐约约的咒骂声。
过了一会,楼上的夫妻似乎是忍受不了,找上门去对骂,吵嚷声的背景音是远处飞行器降落时的尖啸,两个割裂的世界只剩下了这样的联系。
“创造者,”黑色的摄像机看到她没睡,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游戏到底为什么要选择我们来到这里呢?”
让地球世界的工程师和她的AI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星舰遍地跑、机器人都上四休三的赛博世界,和让远古人拿着矛对付手枪有什么区别。
骊执拍了拍他的头,她还没习惯现在的这个仿生人的身体,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我也不清楚。”
“但往前走一步,总比待在原地更接近真相。”她的瞳孔深处划过一串数据流。
“系统内部时钟播报:起床状态激活。”
凌晨三点,骊执准时从待机状态醒来。
她的身体内部集成了基本的联网和计时功能,可以用程序设定闹钟。
没有起床气的感觉很好,只有一种代码运行顺利的畅通感——虽然她现在并不确定自己的脑子有没有被改造,她的情绪感受是模拟的还是她自己的。
意识到她醒来的摄像机晃悠着飞过去敲开灯,骊执则走过去拉开窗帘。
“这里下雪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变了色彩,昏暗灯光的映射下,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际落下,“噗”地打向窗户。
楼上隐约传来人们起床的响动,带着不甚清晰的、似乎是被冻醒的埋怨。
远处的赛博城邦有基本的保温屏障,并没有被积雪覆盖,依然闪烁着华光。
而贫民窟的雪好像比别的地方更大,也更冷。冻得这里的人要更早起来,思考这个冬天的活路。
“创造者,通讯录里“老板”的话你不用在意。”
骊镜看着坐上悬浮车后异常沉默的骊执,检索了近期的所有输入信息,找到了他所认为的导致情绪不高的根源,靠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骊执很轻地弯了弯眉眼。
三等座的位置狭小而拥挤,她将浸着不知名污渍的窗帘拉开,林立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却染不了雪,各式飞行器的影子被映照到昏暗的、到处是泥水的脚印的车厢里。
她并不是在意那个所谓老板的话——退一万步讲,她现在的身份是系统捏造的,之前的一切纷扰都和她没关系。
只是。
光脑上实时推送着摄影大赛的宣发广告,和之前在地球上《身临其境》的宣发里看到的别无二致。
那个只在游戏公告里占了很小一个位置的尘埃,落在她现在所处的现实里,是前路扬起的沙尘暴,满载着未知与挑战。
“好好的拉什么窗帘!没看人想休息吗!”
骊执的听觉传感器被突然的声音刺激得颤了一下,发出声音的是她旁边的一个大婶,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她的脚边,甚至侵占了骊执那边的一些空间。
骊执并不在意,她自己的行李少得可怜,占不了多少空间。或者说,她现在是仿生人,金属骨架外面裹一层仿生皮肤,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东西生存。
双肩包里,她给自己拿了个充电箱,带了个系统记忆里用来维修自己用的设备箱——这是出租屋内唯一保存得很好的东西,还有拍纪录片要用的存储卡,拎着骊镜就上路了。
骊执顿了顿,听话地把窗帘拉上。
没必要起争执。
坐上这节凌晨发车、格外拥挤的车厢的人,都活得不很容易。
大婶似乎没料到骊执这么好说话,目光落在她单薄的包裹和外衣上,被劣质营养液腐蚀的牙齿露在外面好一会才合上。
车厢里的人没人在乎这小小的争执,高谈阔论声依然不绝于耳,和骊执原来世界里的绿皮火车一样。
目光所及是各种高级塑料制作的麻袋,种类单调的星际甜品的外包装散落一地。
骊执把自己往座椅上靠了靠,抱着手臂低头,试图检索这个从星网上找不到什么介绍,神神秘秘的零号村庄的更多信息。
肩上兀得一沉。
骊执有些茫然地抬头,身上多了一件肥大但很厚实的羽绒服,像是某种特殊的保暖材质,触碰到她模拟体温的那一刻开始升温。
大婶没好气地重新拉上包裹的拉链。
“乱拉窗帘就算了,大冬天穿个这么薄的外套就出来了,蠢成什么样子。”
下一站到站的提示音响起,大婶着急忙慌地跳下了车厢。
好像急着去赶下一趟车,又好像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秒,就会后悔刚才的举措。
骊执看了看身上的羽绒服,机械心脏的某个角落里,传来熟悉又陌生的酸楚。
她把羽绒服小心裹好,哪怕仿生人可以自己模拟体温,并不需要过多的御寒衣物。
“滴——零号村庄站到了,请各位乘客带好自己的包裹,有序下车。”
靴底陷入新落的积雪,发出“嘎吱”一声,在凌晨死寂的站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骊执拢了拢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羽绒服上,她记住了那个站点,也记住了那张脸。
抬头望去,远处,“零号度假村”牌子上的雪被人扫开,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