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响,教室里再次只剩下心跳和呼吸声。
李泽川用余光注意着四周的情况,悄悄把校服袖子扯下掩饰手部的动作。
宽大的袖口在视线里晃晃悠悠,如同垂死的蝶翼,露出里面做工粗糙的线头。
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用这口气,将那颗即将撞破胸膛的心脏按回原位。
门外高跟鞋的声音停下,如同黑压压的丧钟少了最后一声铮鸣,断头台的铡刀悬在半空,将恐惧拉成一根细丝。
李泽川咬了咬牙,心一横,梗着一颗头冲口袋里伸手。
怪物一直不进来是怪物的事,但他的“预言家”异能,最适合眼下这种前路漆黑的未知情况,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钱,记忆也随之翻涌。
“预言家!”
第一个副本里,指导他找到异能的严白眼神发亮,压低声音欢呼起来。
他专注地盯着李泽川起卦的样子,仿佛发现了什么稀有的宝贝。
“看来你是我们小队里第一个确定身份的人了,”,严白兴致勃勃地跟新人介绍起副本规则,“每次副本开启,被系统分配在这个副本里的几个人,就算是组成一个小队。”
李泽川点点头,垂眸看向刚才自己口袋掏出的铜钱。
低矮的民宅里,它们古朴的纹路流淌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
“虽然人是随机分配的,但不管哪个副本,都会有几个固定的身份产生。像推进剧情的骑士,进攻敌人的枪手,此外还有疗愈,潜行者……”
“预言家的身份虽然少见,但我听带我的大佬们说,一旦用好,简直和开了天眼没什么两样!毕竟,预言家可是能预测剧情的人!”
李泽川低垂着头,不置可否。
明明成为了看清真相的人,却动摇不了现实。
铜钱被他乱七八糟的念头黏在掌心,李泽川重新甩了甩酸痛的手,掷了好几次才抛出。
“我想问,这堂课上,我和队友会顺利通过吗?”
铜钱冰冷沉重,仿佛承载着命运的重量。
他的异能目前只升到了一级,启用时需要诚心默念问题起卦,用三枚铜钱摇出六个数字,眼前先后浮现的两幅图景,就是事物当下和未来的吉凶。
“轰隆——”
视网膜前仿佛一台濒临报废的老旧电脑开始运转,风扇的嘶鸣比图像更早抵达。
“——!”
李泽川攥紧了拳头,铜钱在他灼热的掌心蒸得滚烫。
一个又一个像素缓慢浮现,被逐渐勾勒出来的昏黄背景让李泽川的心骤然跌入谷底。
尘土铺面,山峦崩裂。
贫瘠开裂的土地上,明明有一座巍峨的高山拔地而起,高山却发出哀鸣般的崩塌声,视野里,它黄色的土层正裹着沙砾一层层剥落。
本卦,剥卦。
大凶之兆。
甚至说,放到整个易经六爻里,都是相当凶险的卦像。
这个卦象的意思是,他心中所想之事,衰败与危机并存。
“啪嗒。”
不知何时,教室里满是泥点的窗玻璃外,露出了一株深绿色的、把薄薄叶子贴到玻璃上的藤蔓。
它像是有灵智般警觉,正小心翼翼地扒住高三四班的窗户缝。
那里藏匿了经年累积的灰尘与垃圾,不知道谁丢在缝隙里的瓜子皮,还把它的叶子刮伤一道。
藤蔓却恍若未闻,中央最亮最大的那片叶子如同窥探的眼瞳,只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里面看。
意识到没人注意它之后,它灵巧地将身体里最细的部分打了个弯,稳稳固定在螺丝上,然后借力穿过缝隙。
它的目光先是落在眉头紧锁的李泽川身上,接着一点点地扫视整个教室,几片叶子颤了颤,像是在寻找什么人的气息。
“——!”
突然,它的枝丫剧烈扭动,叶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中间的大叶子“看”向教室中央那个趴伏下去的身影。
安夏正把头贴在课桌上,手指被压迫得发紫。
她把嘴唇咬得失去血色,正死死闭着眼。
是不是闪烁、发出“滋滋”电流声的灯光下,她一动不动,如同一座失去生机的雕像。
“怎么了?安夏不想听妈妈的话吗?”
耳边的声音熟悉温和,不仅仅只在攻击心理防线。
安夏能感受到自己的脖颈在咯吱咯吱响,每一个发音从耳朵里灌进去的下一秒,就在神经上生根发芽,大脑的各个角落都有概率被扎下根,刺痛过后,那一块神经像是被吸干了营养,彻底僵住,脱离掌控。
混乱时空的绝望国度里,安夏的耳边再次传来带着叶片摩擦声的呼唤,模糊的记忆海里,那个声音像最锋利的海草,柔韧的叶片割开她的心脏,灌进咸涩的海水。
安夏赶在彻底瘫痪前,用手臂狠狠锢住自己的头,不让自己被那种要敲开脑壳、插入藤蔓的感受控制。
我当然听妈妈的话。
她露出一个温和到近乎悲伤的笑,眼尾的一串泪水砸在枪上。
掌心中,蓄能成功的脉冲枪依然嗡鸣,震得安夏的手臂有些颤抖。
我答应过妈妈,不管我走了多远,不管她去了哪里,我都要记得她的话,要用被大山磨砺出的双腿,跑过一切最危险的境地。
可是妈妈,我可能,没考上特别好的学校,没长成你最喜欢的样子。
安夏想抹去眼泪,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这么难堪。
妈妈,我很刻苦地去读书了,可是我忘不掉你被那个男人打倒在地上的样子。
妈妈,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要是我再长高一点,要是我的拳头再硬一点,我是不是能更早一点带你走,是不是你就不会离开我。
眼泪让喉咙处泛起酸楚,连带着心脏都一抽一抽的疼。
我跟着他们去了训练基地,跟着他们练格斗,练射击,练我能想到的一切能打死那个男人的技巧。
拳头被绑带缠紧,擦破的皮肉结上厚厚的痂。
像是要把曾经那个弱小的她也一层层裹起来,任何伤害再想触碰到她,要先问过她的拳头,再问过这层屏障。
“妈妈。”
小安夏梗着脑袋,声音闷闷的,不去看给她膝盖上药的母亲。
“安夏每天都在练习,妈妈这是想让安夏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是要和报纸上说的运动员,超人一样厉害的吗?”
女人沉默了一会,微微抬起头,扳过她的脸。
安夏对上了那双和长大后的自己一样深邃的、在暗夜里也璀璨夺目的眼。
“自强,自立,自信,自爱。”
女人笑了笑,揉了揉小安夏毛绒绒的脑袋,注视着那双有些懵懂的、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
“要求多吧?”
“那就,成为健康平安吧。”
冰冷的泥地里,女人疲倦地合上眼睛。
安夏。
她喃喃地在唇舌呼唤这个名字,隐约感受到逐渐失去知觉的脸颊上,啪嗒啪嗒砸下一串眼泪。
她推了推自己的女儿,额头的鲜血和眼泪融合在一起,像是回到了彼此血脉相连、共用心脏的曾经。
她没有犹豫,赶在下一个酒瓶落地前,用最后的气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
“你拥有一双妈妈给你的,最强大的腿。”
“所以,继续往前走吧。”
安夏猛地抹了把脸。
泪水混杂着决绝,她攥紧袖口,关节发出脆响,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逐渐被污染的大脑让她的动作有些僵硬,但她还是站起来了。
像熬过被泥土埋葬的黑暗后,于地底生发出的笋,拔节而生,长出苍翠欲滴的竹。
“报告。”
本来只是怪物自己的独角戏,却在此刻突然得到了回应。
“嗯?……啊,怎么突然跟……妈妈这么客气,请讲请讲。”
终于发现安夏出声的怪物瞪大了并不存在的眼睛,脖颈上的那棵树摇摇摆摆,连带着它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仿佛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
它静静等待着她抬头,等待着安夏违反规则的那一刹那——
安夏突然笑出声来。
她的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恶作剧般的弧度。
“上课中的教室,不是只有老师和学生两种身份?”
“……”
披着人皮的怪物没有等来预想中的规则违反者,它呆呆地看向她,似乎并不理解她为什么没有在它的污染下精神崩溃被它寄生,反倒突然要问这样的问题。
“根据《学生守则》,上课铃响后所有学生应立即进入学习状态。如果你是我的老师,就该履行授课职责;如果你是学生,此刻就应该安静自习。”
她的语句平稳,却带着冰层下暗涌的力量,每一个字都精准敲打在逻辑的薄弱点上。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
如果一定要安夏说,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从骊执的身上学到了什么。
那绝对是从任何看似细微的角度思考,一点点抽丝剥茧,找到可能存在的漏洞。
她学着骊执的样子把目光从眼前的战斗中移开,世界仿佛被撕开了阴云的一脚,重新变得豁然明朗。
教室里依然安静地落针可闻,李泽川掌心的铜钱被浸湿,几乎要被他的体温熔进血肉里。
视网膜上剥卦的凶象尚未褪干净,如同残缺的古画,土崩山裂的末日图景沉甸甸地压迫在他的神经上。
他死死咬住牙,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第六次摇卦结果摊在掌心。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冰面碎裂的脆响,在他脑海深处猛地炸开!
昏黄崩裂的剥卦景象“砰”地碎裂,如同被重击的玻璃,破碎的镜面般四处纷飞,碎片上折射出的,却不再是尘埃染黄的末日天幕。
微光从黑暗深处透出,迅速蔓延、重组,最终凝聚成一颗种子。
生命的新芽撑开裂缝,撕裂束缚破土而出。
地雷复,一阳来复。
……否极泰来,是复卦!
李泽川猛地抽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溺水者浮出水面。
几乎同时,安夏的问题如同精准投下的石子,在粘稠的空间里激起涟漪:
“你是我的老师吗?”
怪物显然没料到剧情会走向这样的发展,脖颈上扭曲的树木枝干僵住,树叶发出困惑的簌簌声。
安夏没有给它思考的时间,平稳的语句中是冰层下的怒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你是我的老师,就该肩负着教书育人的职责,那么现在早已过了上课时间,你为什么还不开始授课,反而一直在干扰学生自习?”
她略微停顿,让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逻辑的薄弱点上,逻辑利剑完成了最后一击:“如果你不是我的老师,教室里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学生。那这位同学,上课时间到了,你怎么还没进入学习状态呢?”
树头人的呼吸一滞。
它的树干战栗在血淋淋的脖颈上,血管和树根相连的地方被摇晃得偏斜,树叶噼啪作响,黑色的脏血和绿色的树汁流淌下来,因为它突兀的动作顺势飘洒在地上。
像世间最污浊的雨。
它惊恐地上前一步,枝干扭曲地伸向安夏,像是想捂住她的嘴。
但,为时已晚。
逻辑,矛盾成立。
“咔哒。”
一声清脆的、如同锁芯弹开的声音,在粘滞的空气中响起。
笼罩安夏的无形束缚应声碎裂,一道缝隙豁然洞开。缝隙之外,传来一声穿透空间的清晰呼唤:
"安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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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满仓园生长季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