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的效率极高,很快查到了一个通讯码。许文齐迫不及待地拨了出去:“你好,这里是尼特星文宣部。”
“请问,《当雪飘向你》的导演骊执,是贵公司的成员吗?”
通讯器对面愣了几秒,听筒那边传来一个尖利刺耳、骂骂咧咧的男声,背景音嘈杂,仿佛正被什么麻烦事缠身:
“骊执?!她又给我惹了什么祸!扑了三部片子还不够丢人吗?现在连诈骗电话都敢打到我这来了!谁给她的胆子,我非——”
“嘟——嘟——”
通讯被对方粗暴挂断。
这不分青红皂白一通吼叫,让许文齐握着通讯器怔在原地。
“……部长?”
直到秘书出声提醒,他才放下通讯器。
他皱着眉头,向光脑上小心观察他表情的秘书摇摇头:“不必再联系那家公司了。”
秘书点头做记录,再抬头时,部长那张一直冷着的一张脸突然变了脸色。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什么高兴的事,嘴角正抑制不住的上扬。
那个没礼貌的男人,许文齐并不是很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看重的人才有没有被埋没。
这通电话,如同一条狂吠的恶犬跑过,却意外地从身上掉下了一颗钻石。
一个阴暗……不,一个充满希望的小算盘在他心中噼啪作响:
《当雪飘向你》的导演,有这么一个一个愚蠢苛刻的上司……
那他把这位天才挖到文宣部吃公家饭的成功率,不是一下子就翻了好几番吗!
许文齐越想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几乎高兴得要笑出声来,这让他本来就眉粗脸糙的长相显得近乎“狰狞”了。
“部、部长……”
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嗯?”他回过神来,喜滋滋地接受秘书发来的导演私人通讯码,保存下来编辑好友申请。
“那个人态度的确不好……但我们这的治安就算比不上联邦主星那边,杀人也是犯法的。”
光脑上小小的人像没再敢看许文齐的表情,低下头,小声嘟囔道。
”被气到后的激情杀人,也是犯法的。”
许文齐:“……”
他笑得……有那么可怕吗?
狭小的出租屋在主人的整理下渐渐变得井然有序。一阵刺耳的铃声突兀响起。
骊执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满是横肉的脸,浮现在了通讯申请上。
骊执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骊镜自动接入通讯,开启了“免打扰”模式下的智能应答。
她听不见具体内容,但能感知到骊镜的机身因“情绪激动”而不时撞上桌角。在她皱眉瞥了一眼后,动静小了。
螺旋桨发动的声音响起,他索性飞起来在空中乱窜,这样既不会影响他“输出”,也不会让骊执觉得闹腾。
……看起来骂得不轻。
好好一个人工智能,哪儿来那么大脾气?
甚至还偷偷下载了《人类愤怒表情与语言库》,学得倒是有模有样,堪比楼上日常吵架的情侣。
她敲敲他的听觉传感器,示意他把数据流同步给自己。
骊镜老大不情愿,镜头别扭地转开,显然还没“吵”尽兴。
“……”
但核心指令优先,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将通讯记录传输了过来。
骊执拿到了那段数据,在她重复第二遍之前。
数据流如溪汇入江河,与她自身的思维无缝交融。
她瞬间明白了前老板的意图:想借一个“疑似诈骗电话”的由头,给她扣上违规的帽子,从而侵吞那笔六位数的“违约金”。
“如果我没猜错,”骊执的目光穿透光屏,直视那个虚张声势的男人,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是想用莫须有的罪名,填补你自己账务上的窟窿?”
对面传来愈发尖锐、如同老旧汽笛般的嘶吼。
“合同第7条第3款明确规定,我方需支付的违约金,为版权实际收益的百分之十。”
文化贫瘠的星际时代本就优待创作者,更不用说骊执是正经八百官方培养的仿生人导演,优惠只会更多。
“百分之十……”男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一是已经在刚才被骊镜骂懵圈,二是,他似乎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仿生人早就不再是以前那副呆呆的、逆来顺受的机械造物,想要因为刚才的“诈骗电话”问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嗯,也就是两百星币。”因为其实一部也没卖出去,版权只是被联邦自动收录了。
骊执慢条斯理地给窗前的韭菜换了一批营养液,嘴角勾起一个填满嘲讽的笑。
“顺带一提,我觉得贵司里的营业额实在堪忧,我已经向监管部反映这个问题了。”
在男人愈发惊恐的目光里,她的笑容依然滴水不漏:“当然,是在我昨天解约后举报的……你的上级没有联系你我已经解约,也没有提醒你即将面临审查……是想锻炼你独挑大梁,应对监管部的问责吗?”
下一秒,骊执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讯。光屏熄灭的瞬间,隐约传来对面办公室里崩溃般的、绝望的咆哮。
“创造者,手脏了。”
处理韭菜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粘上了营养液,骊镜屁颠屁颠地顶着一张纸巾飞过来,螺旋桨转得比平时更欢快。
骊执揩去手上的液体,仿佛将属于过去身份的所有不公与憋屈,都随着那点污渍一并揩去了。
她向来“不是”个记仇的人。
只是偶尔,会随手进行一些小小的、合理的“回报”而已。哪怕这个身份的过往,很大程度上是系统捏造的数据。
“滴滴。”光脑上响起好友申请的提示音,骊镜瞬间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窜过去,留下的风将骊执的头发吹起来一点。
“嗯?有异常?”
骊执瞬间严肃起来。
进入赛博世界,更高级新颖的训练资源和优化算法让一人一机看得眼花缭乱,像找到一块巨型蜂蜜的蚂蚁,迫不及待咬下最诱人的一口。
骊镜最近自己研究了不少项目,将自己的算法升级了不少,她在忙着升维自己开发能力的同时也跟着帮忙,而最先被他俩提升的,就是骊镜的危险预警模块。
骊执低下头,闪烁着的光脑上,正滚动着一条热情洋溢的好友申请。
“骊执导演你好!我是文宣部许文齐,您投稿的《当雪飘向你》拍得太好了!请问哪天适合登门拜访,详谈合作事宜……”
“……是文宣部的部长,来找我们合作的,”,骊镜沉默了片刻,镜头微微垂下,像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度反应,“只是担心有坏人……创造者,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半步没有从骊执的光脑处挪开,仿佛要用镜头把那条好友申请照个窟窿。
“没事,没有为难。”骊执拍了拍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自己来和这个人对接。”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骊镜本就是她最强大的造物,是她的意志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延伸。
某种程度上讲,她们生来密不可分,荣辱与共。
这一次,镜头直直地对准了她的眼睛,光圈微微收缩,像是在无比珍重地记录下这个被全然信任的瞬间,铭刻自己由她缔造、亦被她珍视的存在证明。
开往贫民窟的悬浮车里,一个男人坐立不安。他不断查看光脑时间,小心整理着怀里那盒昂贵的水果,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近乎傻气的笑容。
有乘客被他的“异常”吓到,叫来了乘务员。乘务员匆匆赶来,在认出这位“行为古怪”的乘客后,不由得愣住了。
“部长?您这是……”
许文齐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有些怔愣地抬起头,看向自己曾经的下属。
微白的鬓角间,他的眼眸灿若银星。
“我去见一位……”
“老朋友。”
爬上挤挤挨挨的“鸽子笼”,许文齐喘着粗气,站到了那扇门前。
他第三次整理了自己的袖口,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窄小的出租屋里,站着一个——用他老家的话讲,“模样俊得很”的人,但比起外表,最吸引人的还是她那双眼睛。
眼神专注到近乎纯粹,虹膜是阳光下的融化琥珀,瞳孔深处在看向他时隐约闪过一串金色数据流——她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
一位仿生人导演。
许文齐瞪大了眼睛,拎着的水果咕噜噜掉在地上。
仿生人……竟然能创作出如此充满人性力量与抗争精神的作品!
她似乎是想起了两人还没见面时,许文齐闪烁在通讯器上,夸张到要把她奉为多年未见的知己般的热情洋溢,眼尾弯了弯。
“好久不见,”她伸出手,用了对方期待的那个词,“老朋友。”
“这里,是我第五个……不,是我最满意的地方!”时间在深入的交流中飞速流逝,许文齐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忘了碰一下面前的茶水。
“村民们……他们从未停止过抗争!”
直到在骊执的影片中清晰地看到这一点,他才惊觉自己过去的思路有多么狭隘。
文宣部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冷清的。
最开始,和他一样想要用文艺作品改变世界的人们,几乎抱有相同的观点:用反映尼特星人们真实生活的影片,控诉联邦暴行,激发人们的反抗心理。
最初的那一批文艺作品的确激起了不小的反响,但慢慢的,影院的座位开始越来越空,卖出去的书籍也越来越少。
“看得人难受,还什么都做不了。”
叹息声重锤一般砸在许文齐身上,像是砸碎了那层单薄的侥幸,露出满是伤口的内里。
是啊。
人们不想一次又一次揭开自己的伤口,那只会让下次结痂变得更加痛苦。
“我们得转换思路,”,许文齐拍了下桌子,”我们得在作品里创造出一个强大的存在帮助人们,让人们看到胜利的好结局,才有看下去的**。”
他们创造了一个神。
一个孤零零的,将所有不公洗去的神。
影院的人又多起来了,人们开始期盼神的降临,神把他们救出尘世,打跑伤害他们家园的坏人。
甚至有从中谋利者看中了人们口袋里仅存的钱财,办起一场又一场“让祂降临”的活动,大肆敛财。
许文齐紧急叫停,再次否决了第二条路。
那换个角度……将一直以来压迫尼特星人的联邦换成正面角色,通过他们的回心转意带来希望呢?
他指导一个他看好的导演,拍下了一部隐晦深刻的影片,那里的联邦化身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错误,试图重新弥补尼特星人。
“到底是谁在异想天开,指望那群腌臜货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
“醒醒吧,别做梦了,营养液灌多了不止牙坏了,脑子也不清楚了?”
惨淡的票房让许文齐再次认清真相。
是啊,狂风怎么会在乎一片被自己吹落的叶子呢?
这件事狂风不屑一顾,被打碎在泥地里的叶子,也不会再奢求风那偶然的“善心。
直到现在。
他看向骊执勾画在晶石板上的创作思路,他感觉心口像被放入一面巨鼓,剧烈地擂动起来!
他明白了!
人们不该将命运托付给任何外在的存在——无论是虚无缥缈的神祇,还是可能“良心发现”的加害者。
影片进度条指向最后,属于导演的数据流锋利如同利刃,狠狠刺向了黑暗处的规则本身。
因为人类自己,就拥有以血肉之躯,对抗乃至斩碎一切不公与恐怖的——无限勇气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