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讨人喜欢的本领出神入化。全赖一张蜜嘴,兼之俏丽的五官,水晶湖营地上到辅导员、下至参营孩童,几乎立刻就接受了这位中途加入的新营员,连带总跟随他身侧的小怪物,也觉得看顺眼起来。
营地生活堪称惬意,令汤姆感到美中不足的只一点:背后两双宛若在监视的眼睛。一道懵懂友善,另一道则阴沉且对他毫无好感。对于目光的出处,汤姆心知肚明——
杰森和曾经的夏令营孩子王,凯。
当然,孩子王这么不威风的称呼,来自汤姆私人的总结。凯若是知道,非得气炸不可。他自称为夏令营的老大、霸主,凭借拳头拿下的名头。如今打架输了,还当众被揍了屁股,不光他本人觉得丢脸,跟班见了他就躲,生怕有人把他们和凯联系起来;所有人一提起他就哈哈大笑,女孩看他的目光也带上嫌弃。
心高气傲的凯必不能接受。不多时,他的鬼祟踪迹落入孩子们眼中,他们转头,以争先恐后的姿态告诉汤姆:凯在伺机报复。
连幼童都能发现的事,汤姆自然早早知晓。凯从辅导员赖恩处回来当天,脸色难看,活像吞了只臭老鼠。接下来几天,他每天贼头贼脑,缀在汤姆身后。行为显眼,不用他人提醒,汤姆想不知道凯在揣坏都难。所以当进入谷仓,铁门哐当关上,落锁声一并响起,汤姆不费力就猜到谁干的。
汤姆被关进来也不慌张,慢悠悠在仓内四逛。再过一个小时不到便是午餐时间,必然会有人发现他不见,凯若是以为能关他一下午,那可真是错得离谱。等汤姆出去,凯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他难道以为没露出身形,自己就不知道是谁锁的门?若凯再放把火,汤姆反倒会钦佩他,再把他送去管教所或者惩戒所。可惜凯只会搞些小打小闹,尽做蠢事,汤姆都快怜爱这个没脑子的高个子男孩了。
谷仓的空气里弥漫着干草和木头腐朽的味道。气味鲜明,汤姆再度感慨游戏细节的逼真?他左右环顾,堆积如山的麻袋映入眼帘。麻袋鼓得像只意大利香肠,垒成巨人的高度,顶部挨着阁楼的房梁。墙角上挂着农具,有几把生了锈。与星际时代相比,装束堪称迥异。
汤姆边走边不住地打量,瞧得正新奇,裸露的后颈忽地传来顺滑圆钝的触感,他头皮发麻,立时往前跳开,回头看到是条带钩铁链。链于房顶垂落,离地几米,用于运输重物。地面散落的稻草,便是稻堆运往阁楼途中飘落出的。
汤姆大松口气,他还以为是蛇虫之类的东西。他又看了眼黑漆的长链,见它与阁楼的滑轮连接,便从楼梯爬上阁楼。淡淡的草木香扑面而来,遍地稻草堆,敞开的百叶窗倾泻数道光线,照得草堆金黄明亮。
汤姆走到窗边。谷仓是水晶湖营地最高的建筑,往窗户外眺望,几栋木屋、草坪还有湖泊都一览无余,随处可见孩子的身影。营地辅导员苏珊和赖恩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说话,没几句,就挨着亲吻起来。倒是杰森没见身影。
只要放开嗓子喊几声,这些人就会听到,叫凯的坏主意泡水。可汤姆手搭在窗边,放松地靠着,仿佛正躺草坪上晒太阳,全无求救之意。他是个苛求形象的人,连哭泣时脸上每一个五官的细微弧度都对照镜面,精心设计,保证要让人看了心升怜惜,而绝非不耐。
阁楼距离最近的人群隔着几棵橡树和一大片草坪,要让人注意到,势必要大喊大叫伴随夸张的肢体。如果凯把汤姆关进谷仓的目的,是为了见汤姆扒着窗棱,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那他倒是报复到点上了。但更有可能凯没调查过仓房,只是脑子一热地行事。
再说了,自己主动呼救,哪有众人发现人不见来找,让人觉得事态严重?凯送上门的把柄,若不借机教训他未免可惜。
汤姆离开窗,没几步,他踢到石头似的硬物,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它贴地擦过木板和干草,滑行进墙角。那是窗对侧的角落,因缺乏光线而略显昏暗。
汤姆疑惑地走近,捡起它。入手所触是数个细小的空隙,依稀可辨认的形状有些眼熟,汤姆把它举到窗外洒进的光下。
日光令一切清晰,眼睛捕捉到物品的瞬间,恐惧犹如游蛇在指尖一窜而过,五根手指全部忘了如何发力。脆耳的落地响声穿透谷仓阁楼。
那是个面具。准确来说,是一个红纹的曲棍球面具,具身布满蜂巢般细小的孔洞。看起来,它和大块头杰森佩戴的那副一模一样。
这个款式很常见?还是说......它便是属于杰森的面具?汤姆掐了一把手腕,“不管怎样,一个人死物罢了。人不能吓自己。”他喃喃道,恢复平和,再看曲棍球面具时,目光和脚边的稻草没区别,只多了一丝审视。
疑似杰森所佩戴之物忽然出现,汤姆相信其中另有深意,哪里愿意放过线索?他屈膝要拾取,身前落下一道阴影。他吓得跳起来一巴掌挥去。
“啪”的一声,现身的不是恶棍,但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他凶神恶煞——
“杰森!”汤姆错愕唤道。“你没事吧?抱歉,我不小心。”他不带埋怨地咕哝,“哎,你怎么偷偷溜到我背后?真吓我一跳。”
丑陋的男孩用手摸了摸左脸颊,指尖下有鲜红的手掌印。[我没事,]他迟疑了几秒,才比划出,[我惹你不开心了么?如果是这样,你再给我一巴掌好了。]
“啊?”几天的相处下来,汤姆也学会了点手语,他却怀疑自己学岔了。“你说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吗,杰森。我看不懂你刚才的比划。”
[如果我让你生气,你打我吧。]杰森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杰森的五官畸形又小巧,由它们组成的面孔堪称是灾难,任何的表情落到这张脸上,都会褪去人类用以用以矫饰的附骨肌肤般,让人升起直面生冷骨肉的悚然,四肢发麻。不外乎“怪物”之名远扬。
然而,汤姆只看到一个十岁的小孩,呆呆望着自己,面无表情的脸蛋浮现愚憨的神态。汤姆不禁忧心忡忡地想:难道刚才那巴掌扇没了杰森为数不多的机灵劲?不然好端端的,怎让人打自己?
“别这样杰森,会让我担心把你打傻了。”
杰森不说话,向前逼近,在汤姆看笨蛋的眼神中,拉起汤姆的手放在右脸颊,眼睛却定定地看着汤姆。
——他是认真的。
某个瞬间,汤姆感觉心脏被小小蛰了下。不疼,却令他无措,愈多的念头闪过脑海,最后化就一道强烈的忧虑:完蛋,不会真被打傻了吧?汤姆越看杰森,越只能看出傻里傻气。他甚至怀疑,真的再打一巴掌,杰森只会乐呵呵接受。
杰森用干涩的脸肉蹭蹭汤姆的掌心。犹如揉皱砂纸的触感叫汤姆忘记心底的复杂,转而推开杰森的脸,“别说蠢话。我是爱揍人取乐的坏孩子吗?”他踌躇了一下,“我刚刚不是故意打你,我也没生气......纯吓的,忙乱着......手就跑你脸上去了。”
面庞隐隐泛红,被吓得失态实在丢人,承认这件事更让他羞赧。但他实在无法忍受眼下诡异状态的杰森,心中希望尽早结束话题。
杰森发出无声的失望叹息。[那好——]他的手势忽地顿住。
汤姆顺着杰森的视线低头,这才发现手里攥着面具。应该是方才仓猝起身时一道拿起。汤姆挥了挥面具,“你在看它?”虽在发问,语气却是肯定的。他心里已认定面具对杰森有特殊意义。除了麻布头罩,杰森每逢现身,哪次没戴曲棍球面具?
“要不要试试?”汤姆塞给杰森,连声唤他试试。
入耳的声音轻悦,杰森晕晕旋旋,回过神来,眼前骤然一黑,头因覆面多了分重量。他颇为不自在,扶了把面具,豆大的眼窟窿覆上双目处,才得以见光,看到望着他打量的汤姆。
“大了些啊......”汤姆评价了一句。从他的视角看去,几乎见不着杰森脑袋和头发。因覆面物过大,杰森得托着面具,场面添上几分滑稽。汤姆残存心底的惧意消弭,“我还是给你取下来吧。它不适合你,至少现在是这样——嗯?”
杰森按住汤姆的手,摇摇头。“好吧。”汤姆改为帮他调整具身的尼龙带,好使其不遮眼,影响到日常生活。上下看了几眼,汤姆稍觉满意地点头,才后知后觉发问:“你怎么进来了?”
[凯说你在这。]
“......就这样?”汤姆惊讶,“他就这么把你骗进来了?”
[骗我?可你确实在......]汤姆太坚定了,杰森不确定起来。
汤姆眼神复杂地望着杰森,“亏我还担心把你打傻。我该想到的,你就是个笨蛋,真的。天生的笨蛋。”
[我不笨......]帕米拉说他不是笨蛋。
汤姆哼了一声。杰森顿时忘却母亲的话,迅速地改口[好,我笨,是个笨蛋。]
最后,辅导员姗姗来迟,打开被锁的谷仓。作为罪魁祸首的凯逃不脱,被赖恩临走教训前,他充斥恨意的目光如毒蛇般,阴冷缠绕上汤姆和杰森。
这为汤姆敲响了警铃。他原不把小屁孩放在心上,但牵涉到杰森,必须慎重对待。凯之前便让杰森落水,要是没有自己,湖面会多具浮肿的尸体。既有害人前科,万一叫凯再次成功,给杰森心中种下仇恨的种子,他找谁说理去?
汤姆准备给凯一个动手的机会。奈何杰森寸步不离,以至于汤姆故意落单时,身边还跟个杰森。他们两个人,凯还会动手吗?事实证明,汤姆的担心多虑了。凯向来不把弱小子放眼里,握把小刀现身。
汤姆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凯出现就好。
“你看不起谁呢!”凯感到被轻视了,怒气冲冲:“小杂种!没看见我手上的刀子吗?”
他挥舞刀。刀面惨白,刃口尖利。只需看上一眼,便知是把锋锐、可怖的好刀,划开皮肤,将如切割薄纸般不费力,轻易便使人开膛破肚。
“看清楚了!刀可不长眼!你现在跪下求饶还来得及。”
“杰森,”汤姆微笑着问杰森,“有狗叫诶,听到了吗?”
[听到了,有狗叫]杰森边点头边比划。不违背帕米拉说的话时,他从来都是无脑符合汤姆(实际上,就算与帕米拉所言矛盾,杰森坚持不了几秒就会倒戈向汤姆)。
凯气得脑袋发胀,浑身抖动,快握不住刀。“你——”他气急败坏地上前一步,“臭小子!你以为我不敢动手吗?别仗着身手好,就目中无人!你还认为这次能从我的手里讨着好?别自大了,也不看看你这个子几斤几两——你走过来干什么!停下!”他慌得后退呵道。
汤姆示意杰森站在原地,他自己则一步步上前。只要凯用刀伤了他,有了确凿的伤口,辅导员不会像前几次一样轻拿轻放。反正自己痛感为零,只要避开要害,随便凯戳刀动手。
起初,不知汤姆依仗的凯被这反常的行为震住,接连后退。明明汤姆手无寸铁,凯却不知为何感到害怕。竟有人见刀不躲不避,反而迎面冲来?他色厉内荏地威胁:“你再上前,我可就动手了!小子,我手里的可是刀。小心割破你的皮肤,血流得满地都是,那可不好看。”
“好呀。”汤姆敞开双臂走进,“来,让我见识见识。”见凯攥刀不动,他笑叱道:“愣着做什么!怕小刀无眼,伤到自己?丁点大的胆子也敢玩刀。”汤姆站定,冲凯招手,逗狗似的随意,“我不上前了,你且过来吧。走几步的勇气你总有吧?”
嚣张!太嚣张了!喷薄而出的气愤控制住凯的大脑,他举刀冲来,步履迅疾,眨眼间便凑近。
他的个子高出汤姆一截,瞧刀挥舞的轨迹,只怕会划破脑袋。汤姆不愿脸庞顶个丑陋的伤疤,便主动伸手,用巧劲徒手接住小刀,把刀尖往下压。猩红从合十的掌心溢出,沿着刃缘与指尖,流下粘稠而湿哒哒的细痕,宛如刀子刺入杰森的眼睛,他几近慌张地上前,汤姆仿佛后脑勺长出眼睛,头也不回地呵斥杰森站好。
凯大惊失色:“你——”
凯个高,尽管刃朝下压,尖端仍指颔处。于是趁凯惊愕的空挡,汤姆抬脚,踢向他的膝盖。噗通一声,凯跪到地面,利刃顺向刺入胸膛。伤口犹如泉眼,涌出红流,浸湿衣襟,腥味争先恐后地扑鼻而来。
疯子!凯骇然。汤姆笑得浑然不知痛觉何物,叫人脊背生冷。他结巴道:“你——你——”不怕疼?不要命了?
失神无措下,凯被冲上来的杰森撞翻。爬起身后,也顾不上找抱住汤姆的杰森算账,哆哆嗦嗦跑走。
虽无痛感,但失血造成的眩晕、身体无力还在,汤姆软倒入杰森的怀。杰森一屁股倒地,好歹双臂牢记护人的使命,紧抱住汤姆,成了人肉垫子,为汤姆提供缓冲。他藏在面具下的脸色白似骨,浑然像他才是受伤被捅成血人的那个。
“一点小伤口,没事儿啦。”汤姆安慰他,“你先去叫人吧。多叫点人,小孩、大人都叫过来......嗯,算了,你叫几个胆子大的吧,免得吓到人。”
经此一事,辅导员决定让凯退营,叫凯的父亲接孩子回去。那是个壮硕的中年男人,赶到营地的首件事,便是当众便给了儿子一巴掌,把人打得翻倒在地。他不住地唾骂,如对待污秽的可恨的仇人般,怒斥小混帐让他丢脸了,强压着凯来病床前给汤姆道歉。
帕米拉把父子骂走了。她请了律师,医院的伤情报告交到警方,调查中,凯此前害人落水、冷眼不救的恶行暴露。再结合夏令营孩子们的证词,检察官选择把案件移交少年法院审理。最终法官判决凯进入少年惩戒所,夏令营再也看不到这名十六岁男孩的踪迹。
事后杰森对汤姆说:[我会变得更厉害,不会再让人伤害你]
汤姆条件反射地挑眉:“包括你自己?”前几个周目杰森的追杀历历在目,给汤姆留下莫大的阴影。
[当然!]杰森发誓,[我绝不会伤你]
他目光灼灼,坚定之情溢于言表,超出脸庞一周的面具将他区分于杀人狂杰森。可本质上,他们仍是同一个人。多次杀了自己的人发出如此承诺,再郑重其事,汤姆也感到有种反常的怪异,如见乌鸦拍翅绕尸,不为食腐,而去恫吓苍蝇之辈,以护尸体周全。
汤姆的目光不加掩饰,其中的怀疑、否认、轻视均令杰森发颤受伤,血管像有熔铁流动,对血肉的蚀意摧枯拉朽,一路焚至咽喉,烂嗓更显破落、乏力,任凭主人鼓动肌肉,也无法像常人般流畅出声。他嘶嘶低吼着,疯狂地比动手指,哀切求道[请相信我......]
过激的反应差点把汤姆下一跳,忙抱住人安抚,“你好好长大,成为个健康、善良的青年,我便相信你。”此言不假,倘使杰森拥有一颗善良的心,汤姆自不必优惧他会化作杀人狂。“我会努力帮你,你也要好好约束自己,好吗?”
健康、善良的人是什么模样?杰森想象不出,但他知道,答应就好,照做就行。于是他用再坚决不过的力道点下头颅。
自那以后,杰森悉听汤姆所言,每天多吃,不落锻炼,个头很快蹿起来,如瘪气球须地充盈起来,削瘦的身躯肉眼可见覆满肌肉。帕米拉给杰森量了好几次尺寸,新衣裳仍难跟上杰森变壮的速度。
他穿着小一号的衣服,不言不语,缀在汤姆身边,影子般不离分寸,不理旁人。不合适的衣服,不合群的行为却再也招不来嘲笑。只因杰森山丘般卓越的个头,使其存在似岩,坚硬且刚强,少有不自量力的蠢人妄想挑衅。而他外覆的面具,在阳光下也无法驱散冰冷的气息,愈加突显属于怪物的非人感。那张畸形的面庞被遮蔽,人再也无法从怪物身上寻到低人一等、可堪嘲笑的弱点,只余下害怕、战战兢兢。
杰森自然也具有听话、善良、内敛的品性,但他相当吝啬,只在帕米拉和汤姆面前展露。而若没人受过杰森的友善,他们又怎会以好意回馈杰森?
扭曲的关系像泥泞地,干净的植株难生长。作为让博士、一众好友爱恨交织的交际花,汤姆深知这种人际关系不正常,于是竭力帮助杰森融入同龄人。
多亏了面具和孩童的纯良天性,营地幼孩淡忘杰森可怖的面容。一开始虽不习惯杰森的面具人装束,也逐渐适应,甚至因杰森越长越高,身形日趋庞然巨物,他们油然钦佩起那具躯体所蕴的力量,佩戴面具成了竞相模仿的潮流。
如此十年过去,汤姆和杰森成为水晶湖营地的新任辅导员。两人上哪儿都挨在一起,又住同个屋,宛如连体婴,可谓形影不离,落在所有人眼里,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营地每年迎来一批新的小孩:高个矮个,胖小子瘦小猴,可爱的顽皮的......他们叽喳若蜂群,讨要花蜜般缠着汤姆打转。汤姆说得口干舌燥,差点挂不住微笑,心中烦闷之迹,杰森会适时站出。
无论什么模样的孩子,只要杰森出现,立时化成两股战战的小鹌鹑。杰森朝门口一指,孩群顿时彷如游动的地毯,齐扑向屋外。有个孩子落后一步,因他塞给汤姆的花耽误,只来得及羞怯地留下句“给你们的”,仓促去追伙伴。
相较十岁,杰森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身体壮硕强大,覆面之物红白相间,无人可透过它,探知其真实想法。他的沉默寡言似暴雨前夕的宁静,见者惧怕一句不慎,便令风暴骤起,叫铁锤般的拳头重磅落下。
杰森长成了汤姆记忆中的熟悉模样,皮囊是同等的高大凶恶,言行截然相反,汤姆觉得亲切又奇妙。仿佛命运对他和杰森开了个玩笑,杀人狂和受害者成了好友,倒真有戏剧性。
他大步走至汤姆跟前,如风的迅捷。[可以给我一下吗?很快还你]他指着那朵山楂花。
汤姆刚点头,花落入那双亮铜肤色的手中。杰森两指自上而下轻松地一划,刺尽数折没。他方才递出[好了]
“……我看起来像个气球?”汤姆看看茎平滑若丝的花枝,扯了下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嘴角,“竟让你觉得我脆弱得刺一戳就破?”
[我要保护好你]
汤姆扶额头,“保护有点过度了,兄弟。”他拉起杰森的手,示意他看。
这是双巨人之手,宽且坚,属于常年苦劳者。其主人搭弓射箭、操控农具、握浆划船,偶尔操起砍刀,锋而沉坠的刀口伤不到他的毫毛。自帕米拉走后,杰森继承手艺,挥起菜刀,才使老茧被划破,留下伤疤。嫩肉历时长出,成了钢手上唯一可看出血肉的地方。
“这才是你该保护的。你要先照顾好自己,才能护好别人。”汤姆说。
[你说得对。]杰森点点头。他总这样,不管汤姆说什么,附和第一。
汤姆发出叹息。“我怀疑你没明白。算了,我和傻子计较什么。”他换了个话题,“抱不?”
杰森帮忙解决问题,汤姆心情好时,会奖励个拥抱。最开始,拥抱全然出于感激。感动的人行道谢之举,不禁会热情几分。本就渴望与汤姆接触的杰森被这点热情虏获个彻底。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如刚找着主的流浪犬,热衷于服务,观察主人的眼色。他在后者颇有天赋,本领淬炼得炉火纯青,不用汤姆开口,便已把人的想法洞悉十之七八。若不是汤姆再三拒绝,他连汤姆吃饭都想代劳举刀叉。为了安抚这只狗狗,逐渐的,拥抱成了带有奖励性质的行为。
听到汤姆的话,杰森不免急切,还不及弯腰,膝盖跪地,脑袋贴上汤姆的锁骨,收紧臂膊,不放过可以触碰的一分一秒。
某些时候,木窗会响起突兀的稚嫩的惊呼。孩子们躲在窗棱后,伸出脑袋,鬼鬼祟祟地窥视。
汤姆不是个很敏锐的人,他没注意到时,杰森任他们偷看,而一旦汤姆察觉,杰森会率先呵斥。汤姆脸皮薄,在乎形象胜过于一切,对他来说,恼羞成怒也是种不得体、丢面子的举动,凶神恶煞的坏角色自然落到杰森头上。
杰森旋身作势往窗边走,巨塔般高耸的身姿还未至,调皮蛋们已受吓,哇哇怪叫着跑走。“没看到噢!嘿嘿什么也没看到!”“哎呀路过,路过啦。我们去林子里玩。不打扰了。”
汤姆朝窗外高声提醒,“去林子的,小心点,这季节蛇虫出没。”
回答他的是齐挥手的背影,鸦群般一下振翅飞远。“他们还是太闲了。”汤姆对教授箭术与皮划艇运动的杰森诚心建议,“你多授些课程,消磨消磨他们旺盛的精力,免得他们跑来跑去,成天往林子里窜。”
水晶湖地区密林幽深,绿湖荡漾,碧草如茵,倚山拥湖的地理环境,使得这里的居民容易养出野猴子。然而深林并非安全无虞,尤其是盛夏时节,各种危险潜伏其中。作为营地辅导员,汤姆有责任对孩子的安全负责,并不希望此地发生事故。
[好]杰森颔首,双眼投出的沉静目光,有如他延伸出的手指,轻轻搭在汤姆肩头,偶尔蹭蹭后颈打卷的黑发梢。这便是他全部的满足。
空气沉静下来,偶尔灌木丛中蟋蟀跃出几声长鸣,草坪上结伴的青春男女笑容灿烂。汤姆一边笑小孩人小鬼大,一边想起帕米拉的话。
自两个小孩长成,关系亲密,彼此扶持,帕米拉放下了对杰森病态的关心。一年多前,她带上行李,四处旅行,时不时打来电话关心两小孩。她当时提及两人的情感问题,汤姆含糊过去。他怎么可能在游戏里谈恋爱!
至于杰森,杀人狂版的他,汤姆敢肯定绝无常人的情感,遑论爱情?但是换成面前的杰森,汤姆不免好奇。“帕米拉妈妈希望你交个女朋友,电话里旁敲侧击问过我几次。你一直没动静可把她急坏。杰森,你到底是怎么想?”
杰森戴着面具,看不出神色,绿瞳比湖面青苔还要轻软。[我只想陪着你。]
又来了。汤姆蹙起眉。自长大,杰森黏糊糊的劲儿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他不甚聪明的大脑,令脾气如木头般直来直往,表现在言谈上,便是常说些不知边际的话。
“别这么说话。太奇怪了。”会让汤姆怀疑杰森把自己当姑娘来喜欢。光想到此,汤姆快将双臂摩得泛热,好消消嫌恶的鸡皮疙瘩。“你是不是故意这么说,想逗我?”汤姆怀疑地看他,“明知道我不喜欢,还偏说怪话。”
杰森摇摇头。[我是真心的。]
早在母亲首次提及,他便悄悄向母亲说明了心意。帕米拉接受得相当快,一如当初她决定收留汤姆时,喜不自胜,反过来催促杰森行动。可她的儿子,连她一半的魄力都不具备,瞻前顾后,迟迟未有动静。
杰森了解汤姆。汤姆看着性子柔,一旦有所主意,往往决心坚似磐石,十头健马也拽不来他的回心转意。倘若汤姆因此厌恶他,那必然不会留下余地,只怕连做朋友也没机会。
总有时间的,杰森想着。再说了,只要能一直陪着汤姆,让秘密长眠心底,一辈子秘而不宣又怎样?
可是,意外总是先人一步发生——汤姆在木屋遭了蛇的毒口。
灌木丛藏匿毒蛇。杰森知道这点,但未曾把它与身边人联系。倘若预料到今日,哪怕林子有上万条毒蛇,他也会一一找出,逐个掐死,不放过这些畜生的蛋。
杰森眼睛发红,懊恼不已。他早该想到人有多么脆弱,由血肉做的身躯又是多么不堪一击,别说与刀剑抗衡,稍有不慎,就会像根稻草竿,咔嚓断成两截。
汤姆还跟平常无二,毫不慌张。他唤杰森拿把刀来,六神无主的杰森照做了,从墙边取下砍刀。刀是他们刚接手营地清点物资时,在仓库的角落里发现,铁质刀柄生锈,刃面覆着厚灰尘。杰森用它来修剪灌木、劈柴除草,是曲棍球面具外,另一个他爱不释手的物品。若不是汤姆三令五申,命他不准吓到孩子,他准会随身携带(尽管如此,有小孩撞见他拿砂纸磨刀,吓得抱头尖叫几乎滚着去找的汤姆。营地里恐怖杰森的传说再添事例)。
汤姆接过刀,没有片刻犹豫,朝胸膛径直砍去。
浓厚的血腥味霎时直冲天花板。杰森表情尚且茫然,手臂已伸长,捞住身前将卧倒的人。软绵的身体滑入怀中,乖顺地蜷缩在他臂膊与胸膛形成的一方空间中。杰森深夜多次梦过这样的拥抱,却绝不在这种情况下。
血迹斑斑,某副相类的场景跃进杰森的大脑。过去了十年,画面里的每个细节依旧历历在目。当时也像这样,与持刀人对峙的汤姆,又主动迎上刀尖。
为什么?他覆面下的脸颊肌肉抽动,双手颤抖着堵住汤姆左胸的豁口,感受到血液润湿掌心,稠如乳酪,溢出指隙往下流。冷意统御他的心神。
杰森十岁前,生活与死水无二。受人冷眼,听尽嘲讽,每日如此,年年皆然。人们称他出生时,脑子叫恶魔踹了脚,格外相配他那张有如狗啃过的面容。汤姆的到来,宛如活水注入,所有焕然一新。怪物不再无忧无惧,此刻恐惧正达到顶峰。
低而糙的嘶吼声跃入耳际,汤姆难得愧疚。都怪破游戏无法回档。玩家只能选择死亡,然后再登录,借此刷新出一具新身体。相较于被送医院,等待不知成功与否的救援,自杀刷新效率更胜一筹。玩家的耐心有限。就是当着杰森的面这么干不太厚道。
“没事儿啦。”汤姆拍拍杰森的肩膀,以有十足信心的口吻宽慰道。这法子不是凭空冒出的,这周目他尝试过,因被蛇咬时。不然他怎么会担忧孩子被咬?都是血泪的教训告诉汤姆,对危险动物的警惕松懈不得。“放心,我会回来的,很快。到时你见到的会是个健康的汤——”
破游戏怎不让人说完话?回到游戏大厅的汤姆对着空气干瞪眼,好一会儿后,他反应过来肚子的异状——如同放了把火,饥饿感灼人。
汤姆准备去餐厅拿点吃的填饱肚子。出门不久,他看到警卫队。人们步履匆匆,打招呼时,不苟言笑的脸上先露出笑意,他们说科研队伍顺利归来。话音里的兴奋让汤姆意识到博士此行收获颇丰。
警卫队告诉汤姆,博士他们发现一男一女,两具古人类的冰冻遗体。“尸体足足有四百多年的历史,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年代的冰冻技术竟精妙得不亚于现在,把女人的身体保存得完整,金凯说她很有复活的可能。”
是身体,而不是尸体。汤姆在心底纠正。唤醒冰冻之躯,与叫尸体起死回生,这完全是两码事。前者已司空见惯,不稀奇,后者却能让博士赚个盆满钵满。
“男的就没那个好运了,浑身冰渣,死得不能再彻底。”警卫队开玩笑地说,“幸好他活不过来,不然我怕飞船的粮仓都不够他吃的。他太壮了,活像只星际巨怪,四个人才勉强抬动他。”
这话勾起了汤姆的好奇心,能比杰森还壮吗?他把饥肠辘辘直叫唤的肚子都放置一边,准备跟去瞧瞧,他穿过舷道,拐了几个弯,撞上在舱门口指挥的柏斯基。
两人互问好后,中士先表达了没找到《Friday the 13th》游戏、无法履行答应汤姆共玩承诺的遗憾。
“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汤姆挥挥手说。他当时也不过随口邀请,没想到柏斯基真的会忙里抽闲去履约。
他太负责了。汤姆想到,接着就见柏斯基对自己歉意一笑。“有个消息,博士让我务必和你说。但我见你紧闭舱门,敲门也不应,应该是有重要的事,便没打扰你。以至于现在博士回来了,我却还未能把他说的话传达给你。很抱歉,这是我的失职。”
汤姆不想听。“既然这样,那就别说了吧?反正我猜得出,多半是个不幸的消息。”他不动脑子想也知道是博士给他布置了任务。谁叫他忘掉外出科研的时间,没和大部队一起行动。但没办法,汤姆记起这档子事儿时,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天,队伍肯定出发,他乘个小型飞船开到极速,也追不上前头的船屁股了,只能选择玩游戏喽。
“不至于。”柏斯基哑笑。他告诉汤姆博士所言,然后表示自己要负责飞船返航后的处置问题,无法再陪汤姆说话,让汤姆自便。
汤姆告别柏斯基,放弃了去看看有星际巨怪之称的尸体,转头去了餐厅,拿着小麦面包与燕麦粥打道回府。
吃饱后,他想起杰森,这个被他当面自杀般的举动刺激到的小傻子,决定登录游戏。令人惊讶的是《十三号星期五1》选项灰暗,无法点击。与此同时,《与杰森谈个甜甜的恋爱》这个关卡选项也由猩红变得暗淡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十三号星期五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