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级会议室内,空气沉重得让人呼吸困难。
头顶投下的惨白的灯光,打在每一位委员的脸上,神色各异。
沈昭站在长桌的末端,她的陈述已经结束。
那份凝聚了众人心血的方案,此刻正在以高拍仪投影的方式,清晰地展示在每个人面前。
短暂的死寂后,风暴如期而至。
“我坚决反对!”
军建委员肖卓第一个拍案而起,声如洪钟,震得人头皮发麻。
“荒谬!异化是我们与怪物战斗中最惨烈的伤亡来源!现在你告诉我,要把这些扭曲、危险的玩意儿主动带回我们基地?还要用我们宝贵的能源、我们战士用性命换来的设备去研究它们?”
他的胸痛剧烈起伏,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悲痛:“你这是要把大家的家变成怪物的试验场。就算是在外区研究,我也绝不同意!”
他的话音未落,天然资源委员高鸿也猛地站了起来。
她双眼直视着沈昭,脸色苍白,身体忍不住颤抖:“我……我也坚决反对!”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基地里有多少人的亲人是被异化夺走生命的?沈医生,你到底有没有想过?”
“你现在,要把那些夺走大家亲人生命的东西,像宝贝一样请进来研究?这是在亵渎!是在所有失去亲人的家属心上捅刀子!”
沈昭的脸色白了一分,她能感受到高鸿话语里锥心刺骨的痛苦,这远远比肖卓的怒吼更让她难以承受。
紧接着,财政委员越明冷笑着开口,他的反对精准而刻薄。
“肖委员和高委员是从情感和安全角度反对,而我,是从基地生存的根本,资源的角度反对。”
他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到沈昭身上:“沈医生,你的方案写得天花乱坠,但每一个字都在燃烧我们本已捉襟见肘的贡献点!”
“特组队出动一次的成本是多少?维护你要求的最高防护实验室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这些资源本可以用于加固围墙、生产粮食、救治伤员,你却要把它们浪费在一群注定要被消灭的怪物身上?”
他身体前倾,语气充满了不信任与质疑:“我甚至怀疑,这是否是某些人为了延续自己研究的价值,而刻意制造的、劳民伤财的项目!”
三位委员的反对,如同三记重锤,砸在沈昭的心上。
她眼里带着希冀,将目光投向了基地开发委员。
刘一鸣看着沈昭恳求的双眸,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反对。
“沈医生,我理解你探索真相的决心。”他缓缓道,“但是,作为负责基地基础建设的人,我必须考虑最广大居民的感受和安全感。”
“将这个级别的危险源引入外区,哪怕防护再严密,也必然会引起民众的恐慌和抵触。”
“在当前的形式下,我更希望研究能不那么明显地去进行。”
“以你当下的实验设计,不利于维护基地的稳定和团结。”
“因此,很遗憾,我也无法支持当下的方案。”
四票反对。
沈昭孤零零地站在桌前,看着宁泊远推眼镜时微颤的手指,以及杨书剑沉重而坚定的目光,她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狠狠压下心中的孤独和恐慌。
她没有回避肖卓的怒容,也没有回避高鸿的眼泪,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委员,最后落在那份投影的方案上。
她开口了,很好,声音没有表现出颤抖。
“肖委员。”她首先看向那位愤怒的军人,“您说,这是把家变成怪物的试验场。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认为我们现在的家,是安全的?”
肖卓眉头紧锁,没有回答。
“围墙之外,怪物环伺。围墙之内,”沈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异化如同断头刀,悬在每一位浴血奋战的战士,每一位保护这个家的意识力者头上。我们并没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家,我们只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厄运。”
她转向高鸿,眼神里充满了歉意,但却仍然坚定。
“高委员,我能感受到失去亲人的痛楚,任何言语在您的悲伤面前都苍白无力。我唯一能说的是,我不仅是一个研究者,我更是一位医疗区的医者,我见过太多太多因异化而不得不走向终点的牺牲者,所以我才更不能让他们的死变成一个冰冷的、毫无意义的数字。”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但很快被她努力压抑了下去:“理解异化,不是为了亵渎逝者,而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让未来可能诞生的新的生命,不必再经历同样的悲剧。对牺牲者最高的敬意是让他们的死,拥有迈向未来的意义!”
最后,她迎向越明那精明而冰冷的目光。
“越委员,您提到了资源。是的,这个方案需要投入。”
“那么请问,是现在投入资源去寻找根治的可能性更划算,还是未来投入十倍、百倍的资源,去不断处理新的异化者,同时承受战力持续衰减的代价更划算?”
她顿了顿,以攻代守:“或者说,在您看来,基地的未来,只值现在省下的这些贡献点吗?”
她没有给越明反驳的时间,目光落到刘一鸣身上。
“刘委员担心民众恐慌,但恐慌源于未知,而勇气源于理解。”
她真诚地看向在座的所有委员:“这项研究确实有风险,确实需要投入,也确实会触动我们最痛苦的神经。”
“但它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夺回对我们自身命运的掌握权。”
“请各位委员……慎重考虑。”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在风中顽强挺立的芦苇,思想的芦苇,纤细而充满韧性。
她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飞溅的水花,而是水下的暗涌。
关于生存,关于意义,关于未来,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委员的心里。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
终于,财政委员越明起了头:“沈医生,口才很好,愿景也很动人。”
他慢斯条理道:“但是,愿景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变成武器。你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却把巨大的、不确定的风险和实实在在的资源消耗,压在了'可能性'这三个字上。”
他摇了摇头,态度没有丝毫松动:“抱歉,作为财政委员,我的职责是确保基地能在明天、下个月、明年继续运转下去。我无法用一个飘渺的未来,去赌上现在成千上万人赖以生存的根基。我的立场不变,反对。”
紧接着,基地开发开发委员刘一鸣看向沈昭,目光里带着一丝惋惜,但更多是一种基于现实的审慎:“沈医生,你的话确实打动了我。但是,你的研究方案本身会成为基地的不稳定源。在看到更加完善、可落地的配套方案之前,我……无法支持。”
这并非直接反对,而是一种附带了苛刻条件的保留态度,但在当前的投票机制下,这实质上仍然是一张反对票。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军建委员肖卓。他脸上的怒容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痛苦与挣扎的凝重。
最终,他重重地闭上了双眼,又复而睁开:“你说得对,没有绝对的安全。但是,主动引入最高级别的危险,这违背了我作为一名军人的第一直觉和职责。”
他拳头紧握:“我不能,也无法用我手下那些兵的生命,去为一个可能性护航。这个责任,我背不起。我反对。”
最后,压力来到了天然资源委员高鸿的身上。
她从沈昭回应她开始,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她没有言语,没有表态,只有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和抗拒。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坐在首位的卫可,在此时,缓缓地放下了她一只交叠的双手。
她的动作很轻,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看来,”她平静地开口,“对于沈医生的方案,分歧很大。”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昭身上,但那眼神让人看不透丝毫情绪。
“那么按照流程,进行最终表决。”
后续的流程都已经混沌不清。
沈昭只记得那两个字“否决”。
在那一瞬间,她的整个视野里只剩下那四只代表着否定和终结的手。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最高级会议室的。
等她恢复一丝意识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她那间小小的,用篷布和隔板围城的办公室门口。
她的手紧紧攥着门帘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麻木地走了进去,拉上门帘,将外界彻底隔绝。
然后,她背靠着冰冷的隔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上。
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
只有一种深沉的、彻骨的麻木包裹了她。
她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她所有的努力,团队所有人的心血,那些不眠之夜,那些激烈的讨论,那些小心翼翼的优化……在四票反对面前,轻飘飘地被撕碎了。
她睁着眼睛,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墙壁的某一点上。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不是委员们反对的言辞,而是叶启给她的糖,陈馨温柔的注视,杨书剑密密麻麻的批注,白树成看似随意却充满支持的引导……
辜负了……
这两个字刺破了她麻木的外壳,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双膝,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办公室外,防空洞的生活依旧在继续,隐约的人声和脚步声传来。但她静静地待在角落,和她的方案一起,被否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