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区的白班已经结束,沈昭早已坐在科教区那一小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中,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摊开在桌面上的,是动物实验方案设计的草稿,备注着:意识力使用强度与异化发生的因果关系验证。
她的笔尖悬在纸上,已经停滞了太久。
“需要意识力稳定的动物模型……”她脑海里设计思路清清楚楚。
“分为对照组,低强度刺激组,高强度刺激组。”
“刺激方式,可以设计为引导其使用意识力完成特定任务,或外部施加意识力进行干扰。”
逻辑链条完美无缺。
这是最直接,最有力,能最快证明因果关系的路径。
宁委员肯定会赞成这个设计。
杨队……杨队或许会沉默,但为了得到确切的答案,他大概也会同意。
但她自己却迟迟下不了笔。
“然后呢?”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尖锐地响起。
然后,她会亲眼看着一个或许还温顺的、拥有智慧的生命,在她的设计和观测下,皮肤开始扭曲增生,骨骼发出异响,眼神从清澈变得癫狂。
她会记录下它每一次痛苦的痉挛,每一次意识力失控的波动,直到它彻底变成一滩需要被处理掉的疯兽。
“这是必要的牺牲。”另一个声音冷静地说。
“为了拯救更多人,为了找到真相,这是最小的代价。”
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最小的代价?对谁而言最小?对你吗?因为你不用亲手扣下扳机,只需要记录数据?”
她猛地闭上眼,眼前闪过的是唐医生被一枪爆头的尸体,是医疗区里那些被绑在床上、在痛苦中被处决的士兵。
那些是因异化而被处理的终点。
而现在,她正在设计的,是通往那个终点的生产线。
她深吸一口气,防空洞里混杂着霉味和土腥味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紧。
“我做不到。”这个念头清晰地闪过。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旦开始,她就不再是自己了,而是一个以科学和大局为名的刽子手。
科学的尽头是真理,但通往真理的道路,不应该由无辜者的尸骸铺就。
如果探索世界的代价是必须先摧毁它的一部分,那么这种探索本身,就是一种裹着精致外衣的暴力。
她睁开眼,眼神里所有的迷茫和挣扎都被一种坚定的悲哀所取代。
她伸出手,缓缓地将那一沓草稿纸仔仔细细撕成了碎片。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试图让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
放弃这个方案,意味着她主动放弃了最快、最直接的证明途径。
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或者,主动诱发不可取,那么是否可以对已异化的个体进行系统性研究?
她重新铺开一张草稿纸,笔尖落下:异化进程与意识力活动的相关性及病理学基础研究。
第一步是样本获取与分组。
而这第一步,就让她皱起了眉头。
依赖特组队及探索队外出任务时捕获的样本,从根本上上讲不可控,且队员风险极大。
而如何对异化的疯兽进行分类?按物种?按异化阶段?还是其他什么?
这都没有明确的区分。前期需要大量的观察和收集,直到制定出简易的识别手册。
第二步,是更艰难的生理与代谢监测、意识力活动干预与观测。
这涉及到大量□□、血液、切片的研究,还需要制定意识力干预的方式,观测的方法。
不光宁委员会大出血,肖卓委员为了基地的安全也可能会坚决反对。
而且,对已异化的疯兽进行刺激,加速其痛苦和恶化的过程,这本身是否道德?
这个念头让她依旧痛苦。
这个方案,虽然避免了主动诱发异化,但它要求科学上更加缜密,伦理上更是如履薄冰。
她看着草稿纸上的标题,仿佛化作了那些不可名状的异化组织,向她挤压过来。
刹那间,她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空气也变得粘稠,死死裹住了她的口鼻。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要缓解这种不可名状的不适感。
在这令人窒息的难受中,她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师兄的身影。
他好像就坐在她对面的实验台旁,穿着那件洗的发白的白大褂,语气里是熟悉的无奈和关切:“小昭,又钻牛角尖了?那就停下来,想想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最终目的……是为了救人啊。
可是师兄,我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在决定谁更值得去死。
师兄的身影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导师慈祥却锐利的目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看透了无数生死的眼睛里,充满了理解,以及一种深深的悲哀。
老师,您说话啊!
救救我啊!
她在心里崩溃地大哭。
她好想回到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却秩序井然的附属医院。
好想再听师兄絮叨即将开始的项目合作。
好想再被导师用病例敲着脑袋骂思路不清。
那些曾经让她叫苦不迭的日常,此刻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散发着温暖光晕的天堂。
而这里,只有冰冷的水泥地,匮乏的物资,绝望的人群,和一个足以摧毁所有人希望的真相。
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运气不好、被扔到这个地狱里的普通医学生。
她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她凭什么做出这些决定?
她蜷缩起来,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
就在这无边的寂静与自我放逐中,一些细微的声音,如同初春雪融,一点点渗入了她封闭的世界。
那是隐隐约约的、断断续续的键盘敲击声。
是宁委员,还是哪个和她一样不肯放弃的研究员?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像是试图在无尽的黑夜中重新燃起一点星火。
更远处,是孩子们练习意识力的动静。
没有喧哗,只有小石子落下的声音。
但她仿佛透过声音看到了那一股股无形的力量在空气中艰难地凝聚,然后倏然溃散,紧接着,又再次开始凝聚。失败了,再试一次,就像叶启那样。
叶启……
那个毒舌又倔强的小朋友。
明明自己还在挣扎,却一次次把珍贵的糖果塞给她。
然后,她听到了通道里传来的、模糊的交谈声。
是换岗的安保队员?还是结束工作的办公人员?
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平稳的、带着些许疲惫的语调,就像陈馨。
她会用同样温柔又带着倦意的声音对她说:“小昭,早点休息。”
陈姨……
那个给了她一个家,用毫无保留的信任温暖了她的人。
紧接着,更多人的面孔浮现起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她在这里崩溃,为了可能到来的牺牲而痛苦不堪。
而在她的周围,在这个庞大而艰难的基地里,有无数的人,正在以各自的方式,沉默地、坚定地战斗着。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她重新看向桌面上的草稿纸,拿起笔,指尖不再颤抖。
是的,方案二很难,前路布满荆棘。
但她的身后,站着无数个在末世中挣扎求生的、鲜活的人。
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医学生。
她无法保证完美的结局,但她可以保证,在自己选择的这条艰难的道路上,竭尽全力,直到最后一刻。
当沈昭将初步方案递给白树成时,他正翘着腿打盹。
只扫了几眼,便笑出了声,用笔尖毫不客气地戳着纸面。
“徒弟啊,理想很丰满。但你这详尽的监测指标,是把基地当三甲医院了?”
“还有啊,这个样本分组,必须给出肉眼可见的,清晰可辨的分类标准。前线那是玩儿命,哪有空给你看这么仔细。”
沈昭还没来得及消化,闻讯而来的宁泊远也加入了战局。
他推着眼镜,指着“高精度显微观察”直摇头。
“小沈啊,那台显微镜还没有修好,你必须准备一个备用方案。基于肉眼观察、组织触感甚至是气味,进行辅助判断。”
在两位前辈近乎苛刻的现实打击下,沈昭的方案被迅速剥离了华丽的外衣,变得精简,充满了末世的实用主义色彩。
带着修改后的方案,沈昭找到了杨书剑。他看得非常慢,眉头紧锁。
“安全条款,需要重写。”他语气严肃,指尖点在“特组队协助捕获”一行。
“这不是简单的捕捉动物,这是最高危险级别的军事行动。”他拿起沈昭的笔,增补了详细的行动预案、人员防护、紧急处理等内容。
“还有这里,”他看向沈昭,“对研究人员的心理评估和支持必须写进去。长期接触异化体,不是谁都能承受的。你不能只关心数据,不关心产生数据的人。”
沈昭看着他的补充,认真地点头。
当最终版的《异化进程与意识力活动相关性研究方案》放在桌上时,它已经焕然一新。
它不再只是一份科学构想,而是一份凝聚了多方智慧的行动蓝图。
管委会例会的前一天夜晚,沈昭躺在硬邦邦床铺上,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一片模糊的黑暗。
就在这时,她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是叶启。
黑暗中,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睡不着?”他终于开口,声音压的极低,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嗯……”沈昭坦然承认。
“如果我搞砸了怎么办?”这个问题,她不敢问别人,只敢在这个深夜,问这个少年。
“那就搞砸。”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回到原点,继续过现在的生活。”
他的声音顿了顿:“但是,只要把这个可能讲出来,就已经不同了。”
沈昭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像他指出了星空不止一颗星,从此仰望星空的人,心里便埋下了一片宇宙。她只要将异化可以被研究、可以被理解的这个可能性,清晰地摆在所有人面前,无论结果如何,希望的种子就已经种下。
“而且,你肯定不会搞砸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有什么问题,那肯定是他们的错。”
“谢谢你的鼓励。”沈昭扬起了笑容。
“不是鼓励。”叶启纠正道,“因为你是我们家的沈昭。”
沈昭忍不住笑出声来:“是是是。我是我们家的沈昭。”
叶启正要说什么,沈昭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快睡吧。”
说完,她把身上的被子裹了裹,缓缓闭上了眼睛。
叶启无声地注视着,心里有些发慌,他把它归结为明天可以预计的刁难,咽下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