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历风雪一岁迁 第1章 序章

枝头的青鸟叫个不停，顾闻笛蹲在槐树根旁看蚍蜉，玩伴的鞋正巧踩碎了一串光斑。

“城隍庙会要开场了！”少年鬓角汗湿的碎发贴在颈间，怀里抱着半卷画金宣纸，“我阿爹说今夜要教我们扎莲花灯。”

顾闻笛接过宣纸时，指尖蹭到他袖口沾的浆糊，那点温热的黏稠感让他想起立春时周婶熬的杏脯饴糖。

“当心蹭脏了。”周婶端着青瓷盘穿过回廊，盘底磕缺的月牙痕盛着半盏晨露，"昨儿隔壁铁匠送来新打的银剪子，说是给娘子裁夏衣用。"她腕间的虾须镯叮当碰着盘沿。

周婶放完东西来拉了椅子坐，看了眼自家儿子，没好气地喊：“教头来夸你了。”

“真的！”少年眼睛一亮，虽然名字带个文，人却个武痴。隔壁王家名字里带个武字，人却是个文痴。

周婶瞪着他，说：“全家就你高兴，老陈家就盼着你能当个谋士，你到好，满意了吧。”

顾闻笛每次去他们家总能听到类似的话，两个孩子生辰相仿，两家人总觉得报错了，世事证明就是天意弄人。

“不好。”

“谋士哪里不好了，比你在战场带着同伴去跟蒙人拼命强，国士难求你到底懂不懂？先生从小就给你两算过命，你收了多余的心思，乖乖认命。”

“不要，我这一把长刀同样能挑得起青史,留名后世。”少年转头笑着对顾闻笛说：“当个武人有什么不好的，等我长大了，就像咱的父辈一样，我一定会保护好世子的。”

暮色漫过瓦当时，陈叔的烟袋锅在八仙桌角磕出红星。孩子们传着松子糖，糖纸在风里旋成金黄的蝶。

“那年我走镖到青州地界...”陈叔的嗓音混着烟丝在暮色里舒展，顾闻笛数着桌上的花灯，看它们如何将烛光光揉碎成十三个浑圆的月亮。

更漏声是何时响起的呢？

沈南初在松针的涩香中惊醒，掌心浸着薄汗，转眼凝成消散。梦中的熟悉的人被北风吹成苍白的鬼脸。

他下床推开窗，雪花混着寒风涌进，他伸手去接瓦当坠落的残雪。

这是沈南初隐藏身份来到萧时予身边的第十三个年头。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细雪仍簌簌落着，将青石小径、枯枝残荷都裹上一层浅薄松软的棉絮。沈南初看着它们在掌心化作晶莹水珠。

萧时予踏着新雪缓步而来，月白色的衣袂拂过积雪的梅枝，惊落簌簌银屑。

那个常年玄金锦袍加身、少年老成的萧时予，今日竟穿了这样一身...近乎风雅的装束。银线绣的云纹在晨光里流转，让他整个人像一块温润的玉，连轮廓都柔和了三分。

“砰”的一声，沈南初猛地合上窗转过身，震得檐角积雪扑簌簌滑落。

沈南初指尖一颤，这么早？前阵子起萧时予都住在皇宫，怎么今日回来了？

沈南初憋着气，厌恶地看着铜镜中自己微红的脸颊，才微微放松，表现出一副娇羞的模样。

不一会，房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

“既然醒了，怎么不出来？”

萧时予的声音戛然而止，从镜中扫过沈南初松散的中衣、裸露的锁骨，最后停在凌乱垂落的青丝上。

“好殿下，非礼勿视啊！”沈南初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又迅速地抿紧嘴唇。

萧时予反手关上门：“又不是没见过还跟个新妇一样。”，他踱步过来。

沈南初垂下眼瞳，笑着说，“听着像是调戏妇人的浪子，让旁人听去的可不好。”起身去扯挂在屏风上的衣袍，绕过屏风换衣服。

萧时予说：“就那么换了，不怕浪子了？”

屏风后传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沈南初说：“殿下可是圣君贤者，我怕什么？”

萧时予把梳子拿在掌心里，悠悠地说：“才说完你家殿下是浪子，现下又成圣人了，没想到你对我评价那么高。”

沈南初把腰带搭在衣架上，说：“殿下还是太谦虚了，你要是个真浪子，此刻咱们就坦诚相见了。”

萧时予面不改色地说：“你要真想来，也不是不可以，我没意见。”

沈南初换好走出来，坦然地靠近他，说：“殿下怎么回来了？也没人知个声，突然冒个影，怪揪心的。”

“就是拿来你的，谁让某人总是爱躲懒。”

铜镜里映出两人重叠的身影。萧时予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过来。”

沈南初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但看着萧时予那双凌厉的眼睛最终只是闷闷“嗯”了一声。

镜中映出萧时予执梳的身影，月白广袖垂落，像一片云笼在他身后。

梳齿没入发丝的瞬间，沈南初不自觉绷紧了脊背。预想中的拉扯并未到来，萧时予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轻柔，从发尾开始，一点点梳开缠结。

这不是萧时予头次给沈南初梳头，这几年来沈南初习惯了他的霸道，这么温柔倒是头一次。

“在想什么？”

“殿下替我梳发，我甚惶恐。”沈南初看着镜中那人修长的手指。

“惶恐就记着。”萧时予的声音很轻，“免得以后又说我亏待你了。”

窗外雪落无声，只有梳子划过青丝的细微响动。

萧时予突然说：“怎么这幅表情，梦魇了？”

“......,”沈南初平静地回，“没有，是一个好梦。”

“是吗？你的梦里会有我吗？”

沈南初笑着说，“有啊，正见殿下带我富贵。”

萧时予俯下身靠近了他，伸手用指腹抹去连沈南初自己都没注意上，在眼尾睫毛上的细泪，他说：“小骗子长大成大骗子了。”

“我又哄你了，打哈欠起的。”

萧时予不知道信了没有，指笑了没说话。

“殿下还会挽发？”沈南初岔开话题，面作惊讶地问道。

“看侍从做过。”萧时予的指尖擦过他耳廓。

沈南初感到浑身一颤，他看着自己的头发在对方指间流转，渐渐变成精巧的发髻。萧时予的气息拂过后颈，带着雪后松林的清冽。

“别动。”

“还没好。”萧时予拿过发带，轻轻束在沈南初发髻根部，打了个结。

镜中的影像忽然模糊。沈南初眨了眨眼，发现是自己在发呆。萧时予的双手仍停留在他发间。

“好了。”

萧时予后退半步，好似欣赏自己的杰作，沈南初怔怔望着镜的自己。

“不愧是殿下。”

萧时予俯身说了一句，“还行。“

沈南初在镜中与他视线相交太近了。沈南初能数清他睫毛上未化的雪粒，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也看到萧时予那满脸的自豪感。

沈南初低垂着眼眸，又这样，又是这种眼神，萧时予一直把他当作精致、任他摆布的人偶。

“走了，”萧时予径直起身到。

沈南初说：“去哪？”

“秘密。”萧时予已经走到门口，逆光回望，“跟着走就是了。”

房门开合间卷入一阵风雪。

“下着雪呢。”

萧时予迈起步子，“正是要下雪才妙。”

沈南初若无其事地说：“天子病重已久，就外出游玩，恐怕不妥吧。”

萧时予说：“看着精神好多了，还能活个几年，都是自己人，阵仗又不大，哪能传别人耳朵里去。”

沈南初犹豫地说：“天命难测，太医说的未必就准？我看还是算了。”

萧时予动作不停，声音却冷下来，“我说走。”

“......是。”

沈南初跟着他上了马车，见惯不怪的侍从也不敢多讲，只有新来的任然多看了他几眼，然后上马，在后面与侍卫同行。

任然拿着缰绳问旁边的人，“那人是谁？怎么能跟殿下同车？”

“原本按礼是不能，但规矩是由皇家定的，殿下要把人带身边，我们做下人的，怎么好表态。”侍卫见他是新来的也不奇怪，说：“听老兄一句劝，办好分内是就行了，不要多管闲事，以免得罪了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任然说：“那他还真厉害，几个月就让殿下偏他。”

侍卫说：“什么几个月，我一个守门的禁军都知道他跟殿下好几年了。”

任然听后一愣，不可思议地问：“好几年了？这怎么可能？”

侍卫颔首，看前方坐马车里面的人，“是啊，你别说还真有点本事。”

任然说：“陛下知道这人么？”

侍卫反倒是被他问住了，“陛下还管掖庭？”

“......,”任然沉着眼，说：“不知道，我乱说的。”

马车里，萧时予递给他一个紫铜手炉，沈南初接过手炉，他又用手背贴了沈南初的手背。

萧时予说：“年纪轻轻身体垮成这样，老来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

沈南初靠在马车看着他，说：“真到那时候在说也不晚。”

马车轧着新雪缓缓前行。沈南初透过幔帘望出去，街巷屋舍都蒙着薄雪，偶有早起的商贩在喊买，呵出的白气消散在寒风里。

“看什么这么入神？”萧时予忽然问。

沈南初说：“看雪。”

“府上的雪与街上的雪有何不同？”

他指尖轻点窗棂，“府上的雪是用来赏的，街上的雪冻得人心寒。”

萧时予挑眉：“你还有这胸怀?”

沈南初说：“没有只是回忆起一些往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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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