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深处 第11章 11

晚上，觅菈躺在床上，明亮的月光将室内照得清晰可辨，她将目光跃出窗外，看着天上的繁星。

她怎么也睡不着。

过去八年种过的花，没有二十次，也有三十次。堆在家里的花盆就有一大堆，自她下定决心不再种花之后，那些花盆就被摞起来，丢在垃圾桶里，永远停留在过去。

当一件事做错了太多次，只有意志像钢铁一样的人，才会心无旁骛地坚持自己的目标。觅菈自知自己不是钢铁，她只是一个人类，有血有肉。虽没有坚硬到哪去，但也不至于一碰就倒。最开始她有着十足的猛劲，然而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信心的萎靡令她渐渐迷失了最初的想法，最后心光黯淡，不再抱任何希望。

她最初是什么想法？觅菈盯着远方的乌云，看着它慢慢地移动，思绪也随之前移。

最开始，她和蒙纳在山上看到了一朵漂亮的花，埃贡说那是邬金梅。她当时脑海里唯一的事情，应该就是想把邬金梅养好。但是她没有得偿所愿，邬金梅最后在一个清晨枯萎死亡。

它不是突然死的，它只是慢慢地枯萎，像一个年轻病人走到生命尽头。它的花瓣变得干涸灰黄，连茎都缩得像蚕丝一样细，最后上半部分断落在地面。

那是非自然死亡。

她这辈子只见过这种花这么一次，心痛遗憾的同时，也为自己残害一条小小生命感到自责。

但是植物到底是植物，不是人，因此这种自责如花期一样短，没一段时间就过去了。觅菈当时没什么爱好，尝过养花的充实滋味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空闲时间可以用来种花。就像同学爱画画、弹奏一样，她同样可以爱种花。

她知道平常吃的水果就能种，觅菈尝试过从吃的水果中取籽种植，但方法总是不对，种子不是发霉就是缺水。她当时认为自己试了很多遍，被打击得不行，最后还是决定买种子，不再废那些功夫。

自从蒙纳带她开辟新地图之后，觅菈的小小世界里，就多认识了一个人。镇中心的花医生卖花种，价格还很便宜。她试着买了，也按照他的提示去种：泡一天水能更快发芽。

那些花真的很快发芽了。

可是好景不长，发芽的小苗苗没多久就死了。觅菈赶紧跑过去找花医生，她走进花店，花医生看见她手里的那盆像豆芽菜一样的卧倒花苗，眼睛都圆了。

她焦急万分，他倒突然笑出了声。他甚至没有仔细观察，直接告诉她诊断结果：她浇了太多水，那些小苗都溺死了。

小觅菈的面皮薄得像块纱布，脸上腾然火一样地烧，心里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知识真的吃到狗肚子里了。她读书不行，眼下种花也不行，她还有什么能做得好呢？

彼时觅菈还不懂什么叫不动声色，整个心思全写脸上。花医生看她一脸窘样，出声安慰：“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去浇太多水，这个问题不就轻松解决？”

他的安慰实际上没起多大作用，因为她是在气自己。不过，是的，就跟医生说的一样，事情解决得很轻松。她没有像之前一样再浇多多的水，重新播下的种子经过合理浇水，终于开始长出第三片、第四片叶子。

这个“合理”，其实花了她很长时间。最开始的减少浇水让那些花不至于死亡，但依旧像豆芽菜，不利于其健□□长。后来她种得多了，发现只要植物有发蔫的迹象之前，都可以不用浇水。她喜欢浇水之后植物茎叶在几个小时内恢复生机的样子，很有意思的同时，也提醒她这是鲜活的生命。

可那些鲜活的生命一次又一次死在她的手里。

她来店铺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跟医生产生了不言而喻的默契。她一进来，他第一眼看到她的脸，第二眼就是她怀里的花盆。

永远是如此。

觅菈经常会犹豫着要不要进店里去。如果进去找他，就像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她有多么没用：看，她又失败了。后面觉得这样实在不行，于是摆正心态，安慰自己会习惯的，结果物极必反，她变得更尴尬。再多……她就麻木了。

她终于麻木了。

麻木的同时，她也一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要求一次次降低，最后她不敢奢求其它，只要植物能活就好。

就像需求金字塔一样，她一步一步下滑，从理想需求，回退到了生存需求。

初衷……她种花的初衷……觅菈用手臂遮住双眼，闭上干涩的眼睛。

邬金梅漂亮，但漂亮带来的助推力不会太久。最初促使她很长一段时间的想法是……是她想让爸爸妈妈知道，学习不行，总有出路。为了向他们证明，努力总会有晴天。要是爸爸妈妈看到她的成果，问起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就能得意地回答：

因为我喜欢种花。

可是天从来都没有晴过，花也从来没有盛开过。她没有在爸妈面前得意过一次。

心里开始难过得发闷，她立刻紧紧关上回忆的大门，生怕情绪蔓延，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好了，不去想这些了，她沉默地想着，准备入眠。但刚才想了一堆，大脑十分活跃，现在想睡反而更困难。觅菈翻了几个身，整个人精神得像刚运动完，最终还是敌不过清醒，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呼吸之间，她下了床，温暖的被窝之外就像冰窖。她倒吸了一口气，冷气冻得她牙齿发酸，觅菈立刻闭嘴，在棉睡衣外披了件外套，走到窗边的小桌前。

桌上放着埃贡的《植物图鉴大全》。

这本书虽说借给了她，但它现在依旧在它主人的屋子里，哪里都没去。只要他想要，随时可以来拿走，不过埃贡从来没有进过她的房间，也没有提及此事。他不说，她也不说，并且希望他永远也不会说。

但她也知道她总有一天会还给他，不如趁着时间多看看。

她慢慢打开图鉴，又慢慢翻着页。这几个月里，她也翻过许多遍，心里对重要的页数记得清楚，这下没翻多久，翻书声便停了。

她眼力不行，借着月光，实在是看不清书里内容。觅菈慢吞吞打开桌上小灯，房间内一角立刻明亮起来。

她立刻闭上眼睛，适应了这个亮度之后，再缓缓睁开眼。

左边书页上静静躺着一张邬金梅的图画。

书里所有图画都是黑白线描的，觅菈看着图画，它跟心里的邬金梅重合在一起，竟没有差别。图画下面的描述也和她见到的相符合：花瓣雪白，边缘处呈粉色，偏金；花蕊与花瓣颜色一致。

最初看到它时，她吃了一惊，发现这本书真是宝贝，竟然能在这里再次看到它，那个时候她早已记不清邬金梅的具体样子。细细阅读之后，发现它是别的地方的物种，在梅奥亚以外的西边的一个地区。还补充其生存能力强。

多么搞笑！生存能力强，怎么还会死在她的手上。觅菈每次看，心里都要嘲笑一番，现下她一瞥而过，心里依旧哼了一声。

多么漂亮。以后有机会，离开了梅奥亚，她就去西边，再去见一见邬金梅。

至于会不会再种它……她自己也不知道。

觅菈随意再翻了几页，看着埃贡做的笔记，猜想他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些话。里面有些字迹是稚嫩的，有些方正起来，区别较大，但这两种字迹有着相同的笔画细节。她便猜想这些都是埃贡写的，一个小一些，一个大一些。

她快翻到底了，忽地看见一页空白处写下“花魂”二字。这字迹不如之前稚嫩，也不如之后方正，像是二者之间的过渡期。这两个字被圈起来，右上角打了一个星号。

花魂？唔，她知道什么是花魂，源自梅奥亚的古老传说，小时候奶奶讲给她听过。

每个地方的起源，总是伴随着传说，这个传说流传下来，每个人从小就听过。有人把它当作信仰，有人当故事听，觅菈就是后者。她没再注意，当视线离开书本，觅菈终于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眼皮开始打架。

书果然是最好的助眠神器，对吧？她合上书本，关上灯，站起身。

室内一片昏暗，室外亮亮的。她瞥了一眼窗外，发现一个浅色身影。埃贡竟然还在花园里坐着。

他不困么？觅菈停下来，观察他在干什么。他就坐在凉亭里，还是一身毛衣，人也没怎么动，有心事似的。

嗯，看不出来他在干什么。不行了，真的好困。她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嘴巴疼得慌。觅菈钻进还有着余温的被窝，心里忍不住长长叹着一口气，快乐地扭几下，整个人感到特别幸福。

她闭上眼睛，先前在床上出现的那些想法又软乎乎地朝她飘来，不再有杀伤力。

现在不一样了。她想着，过去就过去了，再怎么难过，也不能改变半分。白天埃贡的面容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觅菈心里的关于花店的坚硬一角像雪一般慢慢融化：他不在乎她失败的过去，不像爸爸，把那件事当做刀子插在她心口。他想再让她尝试自己喜欢的东西，他觉得要是她因此放弃，那才可惜。

他这么相信她，她又怎么能不信任自己。

埃贡的笑脸和双手在她的意识里迟迟没有散去，像是暖袋，在这个时候最是需要。觅菈脸上露着笑，不一会，意识就随着他一块远去。

在她听不见的地方，有声音在花园响起——

“她睡着了。”声音陆陆续续传来，传达到凉亭下男人的耳边，“她如果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你也没必要在她身上浪费这么长时间。”

“浪费？”他说，“像她这样的人，在梅奥亚能有多少？”

“你父亲说过的，不要忘了。”

埃贡沉默一会，才道：“你们太执着。”

“不管如何，他把使命传达给了你。你有这种能力是因为谁？不是她。别再把心思花在无关的人身上。”

……

埃贡眼睑半垂，心里发出一个无人听到的不屑声音。无关的人？他不在乎。他不想继续那所谓的使命，他原本能活得轻松自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的姑娘，即使它们都认为她不是目标，那他也会去教她，把时间花在她身上，只因她热爱种花。

而对于赤诚之人，他也会用真心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