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好其音 第18章 蛇鳞

在扼住佟畴的咽喉时，林墨轩仿佛也感受到了窒息。

在他覆灭了自己的母国、伤害了曾经守护的黎民百姓、害死了对他有恩的好友之后，他还要一个一个杀死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那些幸存下来的同伴。

他加入过许多组织，佽飞卫、九宫楼……但是翊林卫却是唯一一个让他有归属感的地方，只有那两个月里他才感受到，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身后还有同伴。

他们同出同入同作同息，一同训练，一同做任务，守护目标的同时也守护彼此，接受同伴的帮助也回馈同样的善意……哪怕是假死脱身，他也仍然记得那短短两个月里所感受到的一切。

而现在，他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宁可就这样随着同伴一道去了，死在那个守卫公主府的夜里，或者死在这间囚室中——死在同伴的身边。

可惜，母妃不允许。

生不如死，呵，真真是生不如死。

他不能死，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屠杀过去的同伴，他也要保证父母和妹妹的安全。

他安顿好了妹妹，去调了九宫楼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对翊林卫再度挥起屠刀。直杀到夜半，他站在鲜血和尸体之中——心如死灰。

他是个罪人，罪无可恕。

可是，他不能表露出一丝半点的不妥，九宫楼主必须无隙可乘。他强做出冷静自持的姿态，一一安排好手下，这才身心俱疲地回到公主府。

好在，阿莲院子里的灯还亮着。

他无法向被他害死的人赔罪，也无力在父王母妃面前维持仪态。好在，他还有阿莲。

他跪在阿莲面前，撤去了所有的伪装，绝望地祈求妹妹能给予他惩罚和宽恕。

“对我做点什么，无论怎么罚我都好，求你……罚我。”

“……好。”

阿莲很体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命出云去取那一匣鞭子。这样就很好，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回答任何问题了。

匣子很快送了过来，阿莲面对满满一匣子各色鞭子犹豫不决，最后迟疑地看向他。

“铜钱鞭。”他听见自己说。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他看过那一匣鞭子，记忆最深的就是那支铜钱鞭。乌木鞭柄，鞭身用牛皮条绞了边缘锋锐的铜钱编织而成，宛如一条满身鳞片的灵蛇——非常漂亮，也是极致的残忍。

这样残酷的刑具连九宫楼都不曾有，显然是夏宁城主自己的巧思。但是，这很适合他。

阿莲犹疑着拿起那支铜钱鞭，抬眼看他：“衣服。”

阿莲要在屋里行刑么？

“去院子里。”他急促地说着，“不，去刑房。”

*

严格意义上讲，公主府上是没有刑房的。但是，翊林卫有。

诸如公主府或是王府这等有翊林卫长期宿卫的府邸，都会单独分出一片区域给翊林卫住下，而翊林卫按规矩会在此布置一个简单的刑房——多半不会用到，但是其意在威慑。

林墨轩所说的，就是这处刑房。

最初他只是不想让血污了妹妹的屋子，但是转念一想，哪里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同道相残是翊林卫的大忌，轻则二十鞭，重则……他这样的，肯定是鞭死为止。

可惜，他死不得。

林墨轩带着林莫怜进了刑房略作收拾，这才褪去上衣叠好放在一旁。林莫怜下意识打量了一下，见兄长身上的鞭伤确实已经愈合，只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

她第一次用铜钱鞭，先空挥了几下试了试手感，方向林墨轩问道：“多少？”

“二十。”

林莫怜的手微微一顿。

她虽然是第一次拿这铜钱鞭，但是也看得出这样刑具的可怕之处。二十鞭……尽管相信林墨轩应该不至于让她亲手杀了他，但她还是觉得，她哥哥是一心求死。

“你确定么？”林莫怜问。

林墨轩点了点头，他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勉强笑了一下道：“不会死。”

不会死，但绝对是他能承受的极限。林莫怜看着兄长空洞的眼神，终究是点了点头。

林墨轩背转身去，伏上了刑架。

*

鞭身上的铜钱宛如鳞片，随着林莫怜提鞭的动作微微转动。整条刑鞭仿佛是一条阴冷的毒蛇，正在伺机要朝人咬上一口。

林莫怜下意识闭了闭眼，长鞭卷起风声，落下了凌厉的重击。

鞭身上的铜钱割开了肌肤，顺着下落的力道撕扯下一道道血肉。鲜血在伤口中凝聚填满，然后顺着肌肉线条滑落在地上。林墨轩微微颤抖着，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出口。

然而，林莫怜却已经僵在了原地。

她并没有过分用力，但是想要将这样沉重的鞭子挥出去而不伤及自己，她出手时必然也不可能太过轻柔。而铜钱鞭本身的重量，再加上鞭身上缠绕着的铜钱，便足以达到这样可怖的效果。

她下意识看向兄长，见对方仍旧沉默地伏在刑架上没有任何动作。林莫怜微微咬了下唇，终究还是再次提起了刑鞭。

——“对我做点什么，无论怎么罚我都好，求你……罚我。”

——“是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既然是兄长所求，那么……她必须去成全对方，哪怕这一切对于她而言同样也是折磨。

他们是同胞兄妹，他们是一体两面，只有她与他站在同样的立场上。

她与他同罪共责。

风声呼啸，长鞭甩落，林莫怜闭上了眼。

*

宛如毒蛇啮咬，伤口处撕裂的剧痛锋锐得令人难以忍受。只一鞭，眼泪便已经冲眶而出。

林墨轩抿紧了唇，下意识不让惨呼哀号声冲出口，手指死死地扣住刑架，泪水顺着面颊肆意流淌。

第二鞭，接踵而至。

刑鞭撕扯开新的伤口，旧伤也同样被牵扯起疼痛。之后是第三鞭，第四鞭……林墨轩终于忍耐不住，不自觉呜咽出声。

从无声落泪到啜泣难抑，再到最后崩溃的痛哭失声。林墨轩自己也分辨不出这一切究竟是因为疼痛难耐，还是因为这段时日以来的绝望压抑在这一刻终于爆发。直到思绪回笼，神智渐渐清明，林墨轩这才察觉到——身后，林莫怜正在给他上药。

林莫怜将整整一瓶花吹雪糊在兄长残破不堪的后背上，一边往伤口上缠纱布一边无声地掉眼泪。等到她把伤口收拾好，林墨轩这才站起身，刚刚哭过一场的兄妹两个相顾无言，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林莫怜先开了口。

“你还能走么？”少女抽了抽鼻子，语调里还有一点哭腔。

“……能。”林墨轩低声说道。

“那，我们回去罢。”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