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宋云往日苍白的小脸稍稍恢复了些红润,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几下,那细细密密的睫羽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迷茫地张望着。一张白皙的小脸转向床边的两人,那双透着迷茫的双眼眨巴了几下,小小的嘴唇蠕动一下,似乎想开口,身体却先一步僵住。
宋云顿了一下,仿佛确认什么一般,再次开口,却只能从嗓子里挤出艰难的气音。
他的眼眶顿时变得通红。
赵雪连忙上前将宋云抱紧怀里安慰,欣喜道:“云哥儿,你终于醒了!”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赵雪没有等到预料中的那双小手环抱住她。
赵雪的身体一僵,仿佛想到了什么,缓缓低下头对上怀中宋云陌生疑问的眼神。
赵雪试探着开口:“云哥儿,你还记得什么吗?”
看着那张小脸轻轻地摇了摇,她心里咯噔一声,最坏的猜想成真了,随即她嘴角扯出一个笑,轻声安抚道:“云哥儿,别怕,你没事了。”
顿了片刻,她半抱着宋云,让他能看见一旁站着的宋凌,那一瞬间,她甚至都有些痛恨自己的卑鄙。
“你看,这是宋凌,凌哥儿,他捡到了高热昏迷的你,将你送到了林大夫这。你不知道你当时多危险,高热不退还打起了摆子,多亏了他俩拼尽全力救治,才能将你把鬼门关里拉回来!”
宋云的目光跟着移向沉默站在那里的宋凌,他伸出小手,等被宋凌细长温暖的手包裹住时,张嘴无声说出“谢谢”两字。
宋凌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没关系,云哥儿,你要快快好起来。”
宋云觉得这个声音带着一丝熟悉,给了此时的他他莫名的安全感,甚至有些舍不得放开那只温暖的手。
等宋云的呼吸再次变得绵长,陷入沉睡后,两人才沉默地退至屋外。
门一关上,赵雪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她低声哭道:“凌哥儿,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利用你的善心很卑鄙,可是云哥儿这个情况,我……我真的没办法再带着他逃了。”
她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我现在甚至觉得,他当初带他逃跑是不是做错了……才害得云哥儿变成这样……”
宋凌没有回答,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前方夜色,那些他本以为被遗忘的遥远回忆,在这几日无数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
“我六岁那年,被我爹卖了。”
赵雪的哭声嘎然而止,猛然转头看着他。
“我被关在笼子里,看着他和人牙子讨价还价。我跪在地上求他,嗓子都哭哑了,他从人牙子那拿了银子,就哼着小曲儿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
宋凌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就是被关在笼子里,像牲口一样,等着被人挑拣。”
“在遇到你们之后,我总会在想……如果我的娘亲还在,她会不会像你一样,拼了命一样带着我逃跑呢?”
他自嘲地轻笑,“那感觉……真像是做了个美梦。”
赵雪猛地将脸上的泪水擦去,眼中燃烧着近乎愤怒的坚定,对上宋凌平静的目光,“凌哥儿,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牲口。”
她一字一句坚定道:“我们都不是。”
*
“病邪入里,又现惊厥之兆。眼下虽已清醒,然病根深种,心窍受损,舌窍封闭,非一日可愈。”
林大夫凝神诊脉片刻后,方才收回手,对一旁赵雪和宋凌两人说道。
看着宋云那双清澈沉默的大眼睛,想着这般乖巧的小哥,命途却这么坎坷,他心下有些不忍和怜爱,语气不由放缓,伸手轻轻摸了摸宋云的发顶,“云哥儿,你如今醒来便是闯过了最大的难关。往后只需安心在这里养好身体,放心,一切会好的。”
宋云知道眼前这位老人就是跟宋凌哥哥一起救治自己的大夫,仰起笑脸对林大夫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无声却用口型说道:“谢谢您。”
此刻难得的温情却被突然发生的变故打破了。
院门外突然传来陌生的呼喊声和急促的拍击门板的声音,赵雪的神情顿时变得警惕和慌乱。
“林大夫!林大夫!求您救救我男人!”
林大夫仔细一听,似乎是村头那户人家妇人的声音,安抚了赵雪几句,将屋门紧闭才快步过去开门。
只见四个汉子抬着一个鼻青脸肿、嘴里不住呼痛的男人站在门口,旁边还跟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妇人。
“快,将人抬到正屋!”
林大夫侧身引路,指挥着大汉们将男人轻轻放下。他上前把脉片刻,又凝神在男人心口和腹部摸了片刻,捏了捏男人的手臂大腿的骨头,才下定结论:“气滞血淤,经络损伤,万幸没有内伤,没伤到骨头。”
他对一旁的妇人安抚道:“我再开三副活血化淤的药,安安分分休养一个月时间,期间切不可劳作,修养好身体,便无大碍了。”
妇人喜极而泣,不住说道:“多谢林大夫!多谢林大夫救命之恩!”
一旁同来的几个大汉却愤愤不平,气愤骂道:“这富贵坊打手真是一群煞神!跟个活阎王似的!三弟怎么招惹了这群家伙!”
那个男人龇牙咧嘴,闻言更是激动地反驳道:“我招惹个屁!桂娘她嫁到小溪村的小妹生了,我就赶着牛车送她去送个礼,谁知撞上富贵坊那群孙子!二话不说就要掀开帘子检查,桂娘和大娃二丫都在里面坐着呢,我能让吗?刚拦了一下,那群人就围上来把我往死里打!啧,真不是东西!”
一旁的妇人也跟着骂:“真是一群活阎王!还有没有王法了!那群人似乎是在找人,被这群煞神找到能有什么好下场!”
一旁的林大夫不动声色地听着,心底却在下沉,富贵坊在找的人十有**就是赵雪和宋云母子俩了,小溪村跟安坪村隔着一个村子,搜到这边也是早晚的事,得赶紧做打算。
得早做打算了。
躺在床上的宋云不懂为什么刚刚听到屋外几个人说话后,屋里的两个人的神色就变得不太好,不过他听到有个男人被打得很重,被打可是很痛的,没有人不害怕,他也就理解了。
这时,林大夫在外面出声,“凌哥儿、赵娘子,来帮老夫打打下手。”
宋凌和赵雪对视一眼,默契地安抚了下床上懵懂的宋云,便出了门去。
林大夫在灶屋看到两人凝重的脸色时,就知他们刚刚也听到了。他压低声音,“小溪村跟安坪村仅有一寸之隔,富贵坊搜过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赵雪脸色煞白,“凌哥儿、林大夫,多谢你们这几日的收留,富贵坊的势力遍布整个安南县,你们别为了我得罪他们!今晚我就离开!”
她语气一顿,又道:“只是云哥儿,能不能求你们收留一下,他现在的身子,我怕他根本坚持不住!而且你们不知道,那个畜生嫌弃云哥儿,还没有给云哥儿落籍,你们只当云哥儿是路边捡来的乞儿,给他落了籍,富贵坊就是把安南县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
林大夫正色道:“没有这般见死不救的道理,老夫常年采药,在山里有个小屋歇息,现在烙几个馍馍,准备些干粮和水,事不宜迟赶紧进山躲几天,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宋凌知道什么才让赵雪安心,“等过几日,云哥儿能下地了,我就带他去里长那里落籍。”
赵雪感激地哭泣,嘴里不住说:“谢谢凌哥儿!谢谢林大夫!”
就在这时,宋凌再度开口:“那天云哥儿药草汤还有吗,用药汤洗一个澡,再用艾草熏一熏你的衣服。”
看赵雪似乎有不解,他补充道:“如果那群人用猎犬追踪你,可以扰乱猎犬的鼻子。”他垂下长长的睫羽,后面那句轻地像消失在空气中,“我试过……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