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岁初从收到那封信起,便打定主意要去临乐。然而天劫当下,危险的却不止是天雷、器灵,还有人心。
他自然不能叫上旁人同他一起冒险,于是便选择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剑门。
剑门在大乾以北,临乐却在大乾西南,中间隔了几千里的路程,若是凡人没日没夜驾马前行,跑死几匹马也需要半月。若是得一张五极宗顶级符师的空间符咒,或许瞬息便至。然而这几十年间也不过就百象真人一人写出了无距符,还拍出了天价。而若是剑修,御剑当需三日,若是菩提寺内寺弟子,用百步化一的缩地功法需要五日。
若是这些都不会,便只能用轻功赶路了。轻功最快是春秋谷,但没个十日也到不了南边。更何况,人是需要休息的。
唐岁初一边走,停下来时就打听临乐的事。越是往南走,关于临乐的传闻也就越多。但传闻大多离谱,许多人连劫云意味着什么都不明白。有人说是临乐出了神仙,只要心诚许什么愿望都会灵验,有人说是恶鬼降临人间,天劫要将它劈死,更有甚者脑补出了一桩神仙和恶鬼的爱情故事,听闻者各个潸然泪下、拍案叫绝。
在第九日,唐岁初离临乐已然不算太远。他戴着斗笠走进客栈,要了两块馒头,就着最便宜的劣等茶水细嚼慢咽起来。小二走过他桌边时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这附近江湖人已然很多了,卖的最好的自然是烧酒和卤猪头肉,那些人吃得豪迈,价格也贵上不少。换而言之,小二很忙,没时间顾及这角落里的瘦削斗笠少年。
唐岁初耳朵很好。他隔壁桌坐了两个走江湖的汉子,桌上就摆着烧酒和卤猪头肉,他们的目的地也是临乐。这俩人倒看着有点门道,至少知道是器灵渡劫,在交头接耳地谋划着抢夺器灵的手段。只是听起来还是太嫩。
过了一会,一个同样戴斗笠的灰衣年轻人走进客栈,一来就点了一桌最贵的菜,小二殷勤地恨不能半炷香为他跑八趟。一桌大鱼大肉赚足了目光。
唐岁初感慨这人铺张浪费时,其余人正好奇起这位富贵江湖人的身份。什么未知门派的掌门,又是哪里哪里的亲传大弟子……
然后这位年轻人缓缓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条写着“算命”二字的横幅,架了起来,吆喝了一声:“算命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小二站在一边目瞪口呆,但看见这人点的一桌子菜,感觉说什么都不是。他正要怀疑这人是不是骗子时,这年轻人直接一袋银子丢在他手边。那叫一个豪气。
江湖骗子主要是没钱骗钱,这有钱的还能叫骗子?一时间,还真有人围了过去。这年轻人从袖子里摸出一套牌,故作高深地洗了洗就让人抽三张,翻过来全是鬼画符。
算到一半,年轻人指了指唐岁初,“角落里的那位小兄弟,我看你天庭饱满,骨骼惊奇,不如过来让我为你算一算。”
真的看见脸了吗,就天庭饱满?
但这声音、这做派……且看他要做什么吧。
唐岁初又喝了一口茶水,绕过看戏的人群,不疾不徐地走到那位年轻人的对面坐下。
年轻人笑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唐岁初不太信这个。这个世界或许真的有天命这种东西,不然菩提寺和佛来笔就是一群巨大的神棍团体,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了那寥寥几字的预言扒皮抽筋、付出生命了。但命运到底还是未知的,就算一切都是注定,到底也还是会不甘心。
而且又不是人人都是菩提寺大主持。
唐岁初摇了摇头,“你随便算吧。”配合得很勉强。
这似乎在对面人的意料之中,灰衣年轻人点点头,把一叠牌铺开放在唐岁初面前,“抽三张,不要翻开。”
唐岁初敷衍地挑了三张位于中间的、相邻的。
翻开以后,从右往左第一张是悬着的九把白色的剑,一个人坐在榻上弓着腰,双手遮面,看着就不太吉利。第二张是一个倒着的白帽白衣蓝袍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放反了。第三张是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根有他那么高的木头枝,地上还插着几根。
灰衣年轻人乱七八糟地解释了一通,总结道:“总体运势还是很不错的,就是这两天不大好啊。您这今天不宜出行,回家去吧。”
旁边有个汉子弱弱地说了一句,“这怎么和我刚刚抽的有点像,您还说我今日运势好来着……”这可真是太巧了。
灰衣年轻人故弄玄虚道:“你二人所求不同,即使问题的答案相似,终归也不同。且占卜结果本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唐岁初心道,所以我问什么了?
汉子却被说服了,“您说的有理。”
唐岁初不拆台,顺从点点头,“我这就回家。”才怪。他饭也吃了,消息也听了些,也该继续往临乐走了。
唐岁初刚刚站起身,便被对面那人拽住了袖子。年轻人神棍似地道:“天机不可泄露,今日已然说得够多了,诸位便散了吧。若以后有缘再会,我再为诸位算上一卦。”
众人见此也没什么质疑,竟还有人问他接下来去哪,被他随口糊弄过去了。
等人散尽,灰衣年轻人对唐岁初道:“小兄弟不急,这厄运还有破解之法……”然后他作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把灵石碎,随意摆了摆。
唐岁初似有所感,叹了口气才对灰衣年轻人道:“朔逸同,不好好呆在剑门,被那几个长老联手赶出来了?”
朔逸同一把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笑嘻嘻的面孔道:“你小子可说点好听的吧。方才也不配合为师!”
唐岁初撇了撇嘴,心道他还没怪朔逸同骂他倒霉的事呢。这人好话尽说给旁人听,到自己这就是“倒霉,赶紧回家”。没当场砸了这神棍摊子已经算是不想招摇的缘故了。
朔逸同一把掀了唐岁初的斗笠,收获了少年新鲜的白眼,他也不在意,乐呵道:“吃饭。虽然这手艺肯定不如我,凑合吃。”
唐岁初心里祭奠了一下刚刚下肚的馒头,碗里已经被朔逸同夹了半碗的肉。
唐岁初没着急动筷,看着朔逸同道:“所以呢?”还是回到了第一个问题。
朔逸同摆摆手,“还不是都怪你和你师兄!那天晚上我刚要睡着,就瞧见掩着的门缝那一道黑影闪过。我瞧着这轻功好啊,一看就知道是谁,你说是吧唐岁初?”
唐岁初心道,那时都寅时了,“刚要睡着”?这人晚上真的睡觉吗?
朔逸同讲得情绪激昂,“然后刚刚穿好衣服,站在门口,又看见一道剑光蹿了出去。好家伙!你师兄平日里卯时准时起身练剑,那日却足足早了半个时辰!”
唐岁初皱了皱眉。
朔逸同道:“我知道你们要去临乐。”
唐岁初问道:“你会劝我不去?”
朔逸同道:“我已经劝过了。”
唐岁初心道,就一句倒霉?
朔逸同叹了口气,“你的第一张牌叫‘宝剑九’,是这套牌里面最倒霉的一张。但你的最后一张牌偏生又是‘权杖七’,拦也拦不住。”他顿了顿,正色道:“去吧,一起去吧。”
唐岁初点点头站起身,“走吧。”
朔逸同拽住他的袖子,“别浪费粮食啊!”
唐岁初撇清关系道:“你点的。”然后碗里得到了山一样高的肉。
……
带上了朔逸同,行进速度明显变慢了。这人秉持着旅行应该吃好睡好,来都来了风景也要多看看的理念,硬拽着唐岁初慢慢走,问起来就撒泼打滚、满嘴歪理,无所不用其极。这想让唐岁初错过临乐之行最佳时机的想法可谓是路人皆知。
唐岁初也就表面上装作无可奈何地顺从他,心底也盘算着让他放松警惕,最终使他“莫名其妙”地睡死在某一处的旅店里,刚好不能和自己一起去临乐。
两人就这样各自心怀怪胎走着走着,眼见着到了临乐城外最后一处旅店。这本是个不大旅店,但奈何占据了极好的地理位置,再朝前走不久就能见着临乐城,满天劫云被风吹得动一下都能瞧得清清楚楚,因此此时人满为患,食客的木桌木椅往外面摆了一路,还有人在门外以天地为榻,席地而睡。
朔逸同建议道:“咱们谨慎些吧,住一夜观察观察。”这话说的,能观察出什么另说,真看出点什么难道就不进城了?知难而退吗?但这恰是个摆脱此人的好时机。于是唐岁初同他一拍即合,难得没有反对。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在哪都行得通。在朔逸同高价利诱下还真从别的住客手底下拿下了一间房。
一顿大鱼大肉后,唐岁初若无其事瞥了一眼朔逸同的后颈,找准了角度。他说了个话题凑近此人,却忽然在人满为患的大堂里看见一片粉色的衣袂。霎时间就好像雨落无风之水,荡起一片涟漪。
朔逸同还在絮絮叨叨想劝唐岁初止步于此,“你看那云,原子弹爆炸也就那样了……”
唐岁初打断了他,“你看后面。”
朔逸同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怎么能打断为师说话!还有,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晕为师!这句话和‘看,飞机!’有什么区别?插入得好生硬。”
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那道衣袂的主人此刻走出了人群上了楼梯,露出了真容——还真是萧慕北。
不应该啊。照理来说,萧慕北至少七日前就到了此地,为何迟迟不进城?专门拦他来了?萧慕北未必知道姚家兄妹和临乐有关联,他睡觉习惯也与朔逸同不同,该是关好了门的,察觉不到唐岁初离开。但就算他知道唐岁初会来此,也不该算到朔逸同也来了,二人还在前头的旅店相遇了。中间路上磨磨蹭蹭的三日是能误导他的。
唐岁初对朔逸同露出一个殷切而讨好的笑容,“是师兄。好师父,你去打个招呼呗?”
朔逸同将信将疑,目光却牢牢盯住唐岁初,眼睛都不眨一下。
唐岁初道:“真的。”
朔逸同还是不动,怒喝:“举起手来!”
唐岁初立刻退了五步,不明所以地举起双手。
朔逸同这才满意地回过头,又立刻别回来,惊讶道:“还真是。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叮嘱完,他才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唐岁初心道,鬼才听话,这个距离哪能听得见这师徒二人的对话。于是他即刻屏息敛声,转头跟上,隐蔽于楼梯底下的人群里。
朔逸同“咚咚”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后,在楼梯尽头追上了本就想顺路打听消息走得不快的萧慕北。
“师父怎么来了?”萧慕北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透过木质楼梯,有点闷闷的。
“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问这个问题。”朔逸同叹气。
“师弟可是也来了?”萧慕北问道,“此地危险,还请师父即刻离开。”
“等等,不急。你怎么在这里,小北你不是十二日前就离开了吗?”唐岁初点点头,朔逸同是问到重点了。
萧慕北想了想,声音很郑重,“城中不对劲。往前不远是临乐城最大的北城门,我观察了近十日,第二日入城人数最多,有四百零七人,但这几日最多的出城人数却只有十二人。”
“是太少了。不过这天劫不是还没有劈下来,也许他们只是没有等到结果不想离开?”
萧慕北反驳道:“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离开的人中,修为高深者也有,不像是会临时放弃的。且他们都对城中事闭口不谈,问起来都说得格外含糊、相互矛盾。”
萧慕北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还有……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朔逸同点点头,忽然重重剁脚,然后贴着楼梯喊了一声:“明白了吗?”
见状,唐岁初两下轻功翻身上楼。萧慕北显然也知道他在——朔逸同做得太明显,简单的隔音阵法都没有用。
萧慕北目光先是游离别处,像是准备了一下才望向唐岁初,决定了什么似的,“师弟。”
唐岁初没有接话,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
萧慕北正视他,声音诚恳,“如果师弟来此是因为灵傀一事的后续,那我恳请师弟不要进城。”唐岁初依旧沉默,甚至勾了勾嘴角,好似听见了什么引人发笑的话。
萧慕北没有受到影响,继续道:“若是因为之前我在后丘村的话使师弟误解了,我向师弟道歉,这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行事无章、有违道义才造成了这一切。所以那不是我和师弟之间的赌约。后果应由我承担,还请师弟不要前进了。”
朔逸同连忙布了一个隔音阵法,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唐岁初说道:“您未免有些太自作多情。”
萧慕北语气坚定,“就算是自作多情……”
唐岁初皱眉道:“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吗?”
萧慕北眼中闪过一抹欣喜,好像眼睛都亮了些许,“那……”
唐岁初不用听后面的话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在想什么。萧慕北以为这是这几月冷战的让步,他以为唐岁初记得他的话,愿意与他各退一步,并肩作战。他很珍视那些记忆,所以他正欢喜着、期待着。
然后他被唐岁初再次打断了,“不必了,我只是想提醒萧公子,您自己本就是个言语矛盾的人。既是如此,那您说的话又有什么可信?”
萧慕北愣了愣,目光瞬间沉了下来,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唐岁初的错觉。他细而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眼睑下徒增一道阴影。
楼下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人们在酒肉间谈着稀奇古怪的江湖传闻或是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有的人面红耳赤争论、有的人畅快大笑,楼上却在这一刹那安静下来,好像格格不入的另一方天地。
此刻又有新的人踏上了楼梯。劣等的木头发出不小的噪音。
萧慕北张口道:“我……”
够了,就这样结束吧。上一次萧慕北跟了上来无非是因为唐岁初低估了他,话还说得不够狠。
唐岁初用一种毫无波澜的冷漠语气道:“我之前就说过,我不喜你的管教,你在我旁边只会干扰我的决定,我还得时刻照顾你的想法,很麻烦。”
他了解萧慕北。此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经金丹大圆满,迈不过元婴这一步是因为没有道心。萧慕北的天赋无出其右者,心却脆弱。就像是鸡蛋,当人用拳头紧紧箍住它,想将它捏碎,会发觉难以做到。但只要轻轻敲它的一角,它便遍体鳞伤,碎得轻易。
萧慕北在修行路上不怕苦,他锲而不舍,走了很远。但他在别的方面却不能。他少有友人,多是独行,所以也做不到屡屡碰壁依旧前行。
萧慕北果然说不出话了。唐岁初作势转身要走。
朔逸同却赶紧抓住了他的袖子,大声道:“唐……十八!”这一句改口下,连带着他接下来的话也不太有气势,“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能这样!再怎么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吧。”
瞧,纵然心底有一番不满,朔逸同也只喊出了个毫无意义,也不太有底气的假名。他心好,却养出了自己这个不怀好意的白眼狼徒弟。
唐岁初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手掌如刃,手起刀落直接斩断了袖子。他快步下楼,刚好和上来那人擦肩而过。
这场对话结束了。
想必以后不会再见了,唐岁初想着。
如果他死在了临乐,那自然没了联系。如果他活了下来,也不会再回剑门了。
朔逸同当然得留下来开导开导萧慕北。而萧慕北也该放弃了吧……
正好不用再告别了。
旅店在吵吵闹闹中又来了新客人,唐岁初在他们的热闹里走了出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