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这个故事里营造的诡秘氛围。唐岁初从这里得到了三个结论。
第一,三兄妹的父亲具有修行根骨,并不是普通人。菩提寺收徒虽然讲究一个缘分,但没有任何修仙宗门收徒不讲天资。通常有根骨的人的执念更容易诞生器灵。而根骨这种东西又和血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进而可以推测出,原本姚家的屋子里确实有和器灵相关的物品,它是导致姚二娘成为灵傀的罪魁祸首。
第二,京都宫里派人烧屋子这件事大概率是治标不治本的。已知姚家三个孩子包括姚老爷至少这一年内是不在南口街的。器灵一般是附着在死者随身携带的物品上的,就好比香兰姑娘的玉扣红绳。所以屋子里的东西只是和器灵相关,比方说灵傀的血,同样具有“感染”的功效,但真正的器灵不在这里。做这件事的人的目的比起明面上说的保护人们安全,更像是斩断线索、欲盖弥彰。毕竟这么多年,真正被感染的就一个姚二娘,有这恐怖传闻,小偷都不敢进去。
第三……
隔壁桌巨大的动静打乱了唐岁初的思考。
“这么多年了,我陪你离开村子走到京都,从没有一句埋怨,你怎么能……这样对我……”那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子,衣着也并不鲜亮,眼神没有太多神采,看起来很疲惫。
其余食客也纷纷瞧过来,目光里带着打量的意味。
女子对面的男子面色平静道:“又不是我求着你来的,这不一直都是你的自作多情吗?”
女子又流泪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说过……”
男子冷漠打断她,“别叫旁人看笑话了,好吗?”
女子似乎怒极反笑,端起手边的热茶,直接泼了男子一脸,转头就走了,只留下一堆议论纷纷的食客。
唐岁初对面的小孩低声问他:“剑门弟子不是一般挺有正义感的?面对这负心汉怎么还坐着不动?”
唐岁初喝了一口茶,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装也不装,翘起了二郎腿,“关我什么事。”
小孩道:“其实我认识这个男子。阿娘有时让我去白杨街买药。我见过那个男子,我当然恰好在他后边,听见大夫说他命不久矣。这样的事好像也说不上谁对谁错。”
唐岁初讥讽地道:“真是烂大街的话本故事。”
小孩却道:“但是换我,应该也会这么做吧。阿娘说,如果一件事很难圆满,那就选一个相对最好的结局好了。”
最好的结局。
唐岁初岔开了话题,“我瞧着你找人要烧鸡挺熟练的,还对剑门弟子有如此高的评价。你见过其他剑门弟子。”
小孩笑嘻嘻地道:“再来一只烧鸡!”
等烧鸡上桌,小孩让小二把它包好,再把烧鸡严严实实地捂在怀里。
然后他没有看唐岁初,回答道:“骗你的!就是听说剑门弟子人很好啊,仙风道骨、除魔卫道……我要是有灵根,肯定也去剑门!”
唐岁初似笑非笑道:“可是我就不是啊。”
小孩认真道:“你如果不是,我就躺在地上撒泼,说你欺负小孩,保准你名扬京都。所以你要把烧鸡要回去吗?”
唐岁初心道,这他还真当过京都名人了,说不准现在都还能找着主角是唐十八的话本呢。这威胁,不大顶用啊。
唐岁初耐心还没有告罄,“一只还不够你吃的?寻常人吃一只就腻了吧。”
小孩道:“我阿爹阿娘还有大哥都没吃到啊。”
唐岁初道:“你走吧。”倒还是个孝顺孩子,他心想,我在他这个年纪,比他可熊多了。顿了顿,唐岁初又嘱咐了一句:“京都人贩子不少的,别别人给你点吃的,就和人跑了。”
第三。第三,姚家大哥口不能言。唐岁初在红鲤姑娘给的卷宗上见过一个姚姓名字。那些名字都是关于萧慕北在成为萧慕北前的身份猜测。
姚冬州,二十岁。南口街姚家大哥。在饥荒中失踪,也是被抹去了信息,身份是后来查到补上的。
那夜后丘村,萧慕北说:“师弟不知道很正常。姚家现在已经破败许多年了,就算鼎盛时也买不起京都热闹地方的宅子、铺子。姚姓不少见,我也不过恰好知道这个姚家。”
萧慕北会手语。
这是一条汇向大海的河流。
……
唐岁初回了剑门,第二日他照常下了早课去剑狱执勤。那日早晨就下了一场不大的雨,天上灰蒙蒙的,显得很阴沉,但总体来说还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天。
陆予熹总比剑狱里其他犯人过得精致点,堂堂乙等罪犯,不像是来坐牢的,像是来旅行的。他有时候“发病”,会在墙上和自己身上抓出痕迹,清醒过来时,也不知是不是无聊,就在那些抓痕基础上作画——直一点的痕迹会变成生长的树木或是棱角分明的石头,弯一点会变成叶子的脉络,再弯一点的,添两笔就变成了水的波纹。
他画画的时候会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回荡在剑狱里,巡查的执法队弟子都没有他惬意。看得出他的画工确实不错,但那些抓痕越变越多,还不太规则,有些也不能完美融入画中。
唐岁初来的时候,他画得正投入。这人还真是发起疯来很投入,不发疯的时候也很投入。若他不是魔修,去给话本画插图,尤其是那些风流的、香艳的,应该也不错。
唐岁初打开了自己的盒饭,盘膝坐下,也不看他。
陆予熹却开口了,“唐岁初。”
人往往听见别人唤自己的名字总会有反应。因为名字不仅是个人身份的象征,还是人与人关系的桥梁。别人知道了你的名字,就是对你留下了印象,小名、绰号是有更深的象征印象。
唐岁初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了。他心道,真是突然,这要是心里警惕少了些,抬头应了就输了。
所以等了片刻唐岁初才抬头道:“你知道我堂哥的名讳?吃饭吗?”
陆予熹笑眯眯地从铁杆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就好像方才什么也没说似的嘟囔着:“你们这狱餐也太难吃了,明明也不是什么坏菜烂肉的,怎么做成这样。”
唐岁初闻言笑了,不要脸地道:“不知道,反正吃这个的人不是我。”
陆予熹看了他两眼,也不生气,反而像是觉得有意思,“这么刻薄,你一直这样?”
然后两个人又如同往常一样对坐着吃饭。今日却格外静谧,两个人都没有说那些无用的废话。
一顿饭的时间结束,唐岁初收拾了一下自己的饭盒,站起身。
“师弟。”陆予熹没有以那个名讳唤唐岁初,又改回了原来的称呼,“还请留步。”
在唐岁初进执法队的这一个多月,陆予熹从没有说过留步。这是一个信号。
陆予熹笑了笑,轻声道:“靠近一些。”
于是唐岁初也笑了,在离铁栏杆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陆予熹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些许诱惑的意味,“不行,你知道的,这些话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一秒。唐岁初没有动。
魔教术法在很多典籍中也被称为诡术,因为它对天地灵气的依赖度很低,换句话来说它的使用条件没有那么苛刻,副作用大、残忍是它的代名词。
永远要对魔修保持警惕。哪怕这里灵气断绝,陆予熹经脉全废,现在是心魔缠身、命不久矣的废人一个。
萧慕北就向唐岁初展示过,只用一丝灵气,身体接触就可以夺舍他人。
两秒。唐岁初看着陆予熹。
陆予熹手指攀上冰凉的铁杆,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里,身体虚弱加上不见天日,他的皮肤显得有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笑容不减。
疯狂的赌徒是不计代价的,不会看见他背后蛰伏的蛇,敬小慎微的人看见了蛇,退避三舍,却会错失珍宝。
而对于唐岁初来说,犹豫毫无意义。
于是在第三秒,他笑着走了上去。
陆予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唐岁初的脖子,很凉,但比不上萧慕北。他比唐岁初还高一些,还到不了仰视的程度,他眼底流淌的疯狂却显露无疑。
剑狱万籁俱寂。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唐岁初道:“有屁快放。”
陆予熹悻悻地放下手,“胆子真大,没意思。”
唐岁初作势要退后。陆予熹才道:“唐岁初,唐家庄的事没有魔教参与。你想知道这个吧。”
唐岁初耸了耸肩,“我堂哥泉下有灵一定会感谢你的。”
陆予熹垂下眸子,好像没有听见唐岁初的话,声音又沉又柔,“这个案子和京都有关系,你家的事也和京都有关系。去年冬天朝阳大道的事我也听说了,不好受吧?你的敌人好像可以视所谓的国法、天命若无物。”
这句话的信息量就很大了。唐岁初心道,这人好像咬定了自己是真正的唐家庄遗孤。而且,他说出这段话的契机是唐岁初从京都调查姚家无果回来。陆予熹被关在剑狱里,这两天他所能知道的只有中午送饭的人变了,是魔教在剑门的内应告诉他唐岁初去做了什么。
“心跳加速了。”陆予熹带着点怜悯地说道。
唐岁初道:“拿出点诚意。”
魔教为什么选了那个时候盗取枫行剑?之前枫行剑在剑门好几百年也不见他们有任何动作。做便做了,但怎么看成功率都不高。他们知道枫行剑在哪吗?刺杀掌门又只派出……眼前这个年轻人。简直一副什么都不想丢又什么都要的做派。
陆予熹低声温柔道:“唐岁初,和我们走吧。你的仇,我们帮你报。除了我们,没有人能当不计后果的疯子了。”
唐岁初看见陆予熹近在咫尺的眼睛里越放越大的疯狂。他之前一直觉得这人发病的时候和平常是两个样子,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明确的界限。就像现在,他也不能判断这人是疯着还是醒着。
陆予熹接着用苦涩的声音说道:“要变天了。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
万瀑图一直在魔教。他们还想要新的神器,不论是枫行剑还是映薄灯。他们察觉到了有大事临近。
很可怜,很有吸引力。
陆予熹顿了顿,又硬生生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要加入我们吗?”他补充道:“魔教细作近几日来过剑狱。你想知道是谁吗?”
好的,现在还很有威慑力。好一个你想知道是谁,他干脆直接说“我可以让你是”得了。唐岁初日日进出剑狱,要是陆予熹偶然在哪个探监的长老面前说出自己平日里得知什么消息,他绝对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唐岁初后退了两步,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陆予熹挑了挑眉。
意思很明确了。
因为大乾终究是大乾,不论有多少无意义的战争或是愚昧的民众、暴虐的统治者,它面临天灾、内斗不断。但它依旧是大乾。
仇恨、荣誉都是个人的。
陆予熹又笑了,“真是傲慢。”
唐岁初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二人话不投机,谁先开口,谁就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