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舸进院前就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所以当他抬眼瞧见少女时,眼神不留痕迹的扫了眼她的臂弯里的那只猫。
那猫金色的瞳孔猛地一缩,有些张牙舞爪地瞪着他。
他了然的敛了神色,礼貌地说了句叨扰了,便顺着主人的意思进了屋。
龙井司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草木葳蕤,葱葱郁郁,还有有两棵香樟。
香樟树干上爬上了毛茸茸的青苔,绵延至石桌下。
此时雨声已经小了些许,树叶上挂满了莹泽的雨滴,顺着叶脉汇成一股,在风声里错落地滴落在石案上。院里的房舍都很陈旧了,斑驳的瓦砾深处都长出了些许白花,在湿漉漉的风里来回摇晃。
院里只住了两个人。
一位是招呼他进来躲雨的阿嬷,另一位便是二楼的那位。
那个,在浮光门里见过的人。
不过她应该不会认出他的。
江舸伸手接过阿嬷递来的毛巾,漫无目的地想着。
就在他走进院子的那刻,高挑的身形慢慢变化,瞳色隐了下去,就连穿着都顺着身形的变化而变成了普通的衬衫,等他再抬头时,已经是一副少年的模样。
不过他实在不太喜欢这张脸。
尤其当那人站在二楼对上他的脸时那怔怔的神色。
有什么好看的。
不一会院里便亮起了灯,他坐在角落,趁人不注意快速让衣服上的水汽蒸发散尽。
“娃娃也是淮中的学生吧”阿嬷笑眯眯的问他
娃娃?
他愣了一会,这个陌生的词用在他身上实在违和,但他也懒得解释,点了点头。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啊”
他略微思索,简单的解释到:“刚到这里,没有住的地方。”
“是转学来这的啊……那咋啥都没带呢?”
江舸哽住。
好问题。
他确实不知道要怎么答。
江舸垂下眼眸,再抬眸时,阿嬷对上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一瞬间的目眩,阿嬷有些恍惚。
刚刚……要说什么呢……
“我,叫江则津。”他一字一句的说到
“淮中的学生,住在这里。”
阿嬷就像是受到蛊惑一样点点头:
“好……好……好……”
江舸旋即便恢复了黑色的瞳孔。
阿嬷木然地走进了屋子,好一会才从茫然里清醒了过来,然后和往常一样躺回了摇椅里,眯着眼睛进入了小憩。
屋里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老歌,江舸起身从廊前经过,坐在了屋檐角下。
解决了身份和住宿问题,他得看看污染源到底来自哪。
于是周念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江舸。
暖黄色的灯光掩映下的少年阖着眼,侧脸流畅的线条在灯火里氤氲的格外缱倦。
他端坐在那处,明明透着温和内敛的气质,却让人想到了苍山上覆雪的松柏,没有半点烟火气。
他穿白袍应该挺好看的。
她这样想着,朝他的方向走去。
江舸的灵识飞快的触探着这一片地区,可除了泼天的雾气和大雨,他捕捉不到任何有关污染源的异样,就像……被困在一个偌大的笼子里。
正打算继续探索,他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神识一瞬归位,睁眼时正好对上了走向前来的周念。
周念:这人是安装了什么感应系统吗……
她站在檐下斟酌着开口:
“你……也是淮中的学生吗?”
他眉心一跳,点点头。
“这么晚了,还不回学校?”
“我住这。”
“?”
这下周念愣住了
这人没毛病吧,长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怎么住这破落地方。
“你住这?什么时候?”
“刚才。”
刚才?你不是刚才才来吗??
“你和我阿嬷说的?”
江舸点头,补充到:
“会住一段时间。”
周念:“??”
你要住一段时间,我阿嬷不到五分钟就同意了??
不科学。
非常不科学。
按照阿嬷精明的程度不可能和一个人在五分钟之内达成任何交易。
想到这,她不禁好奇地开口:
“那你一个月要给她房租多少钱啊?”
刚刚不花费一分一毫获得居住权的某人:
……
房租是什么?
江舸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跳,反问到:
“一般……给多少?”
落在周念眼里就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可能被坑了的少年在委婉的问她真的还是假的。
她不忍少年被坑的太多,只得如实说到:
“这种老房子一般一个月也就八百多一点点……吧?”
八百?
什么?
黄金还是白银?
江舸面不改色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了,但落在周念眼里就是他被大宰了一顿然后默不作声的消化悲伤,出于不忍,她开口:
“那个……同学,你要是被我阿嬷宰了你就告诉我,我去帮你要回来。”
按照她阿嬷买件衣服都要抬两倍的价格少一分都要和顾客长篇大论的情况看五分钟之内能完成的交易这是被宰了多大一笔……
江舸:“??”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用。”
我没花一分钱。
周念见他神色带着困倦意,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打算离开。
没料想刚准备转头,这位寡言的同学突然开口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语调有些生硬,但声音是好听的,带着些许的沙哑,似乎不太习惯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她有些意外。
“我叫周念。”
“周…念…”
江舸喃喃。
她有些不习惯。
眼前的人似乎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眼角微垂,念着她的名字。
有什么可念的呢,明明就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
可是当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音节从他嘴里吐出时,有一种轻微的晕眩伴随着发麻的头皮蔓延而下。
就好像她的名字,是什么神圣的信条一样,被传教者虔诚的诵读。
太奇怪了。
那种异样的感觉萦绕在心口,让她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但是他只是轻轻念了一遍,便点了点头。
“我叫,江则津。”
“什么?”她没太听清。
江舸抬头,望了望院里的香樟,忽而开口道:
“江上春舟行,山下暮云依。”
渡则天水尽,归如川覆津。
这是在那零碎的梦里记起的为数不多的东西,隔着茫茫水汽从喧嚣的市井中传来,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呼唤,转头便又消散了。
江则津。
原是这么来的吗?
而周念被他突如其来的吟诗愣住了。
江上春舟行,山下暮云依。
好美。
但是和他名字有什么关系吗?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
应该后面还有一句吧。
真会取名字,还有诗作注释,不像她的名字,这么随意。
但是这么文邹邹的高中生,她还是头一次见。
“那江同学……应该是学文的吧?”
江舸:“?”
“高几了?”
江舸:“??”
“我是618班的,你呢?”
江舸:“……”
失算了。
一开始就不应该应了那句自己学生。
他心里叹了口气,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到:“618。”
周念:“??”
“我们班的?”
“什么时候??”
刚刚。
江舸叹气。
“你是转学生?”,
“……”
“你高三了还转学?”
好问题。
江舸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用匮乏的词汇量搜索了一阵,才答到:
“之前的……不喜欢。”
不喜欢就转了?
家里人也同意?
这么快就转过来了?
江舸:……我为什么要给我自己挖一个这么大的坑。
“那……以后就是同班同学了”周念看着他
“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有。”
周念:?
“你说。”
江舸稍微前倾了身体,看着面前的人的眼睛问到
“你是不是……经常做梦?”
“啊?”
周念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砸的懵了。
不是,这人话题是这么一下从马里亚纳海沟跳到索马里半岛的
“你......”
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江舸见她迟迟不开口,又问到:
“你有没有,总是梦到同一个地方?”
她的瞳孔微缩,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
他怎么知道?
周念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心绪,摇头:
“没有。”
没有?
江舸皱眉
按照浮光门给的坐标程度,淮水的污染源的程度已经很严重了,那为什么被影响的人却并没有意识到呢?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周念垂下眼眸。
因为你身上有别人的执念。
江舸心想,但面上仍旧漫不经心的解释道:
“看你有黑眼圈了。”
周念:.......
黑你大爷。
“我只是睡眠浅,不容易睡着而已。”
江舸点点头:“我也是。”
然后这个八百年没做过梦的祖宗张口就来:
“我老是容易做梦。”
“还以为...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你也神经衰弱?”
............
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江舸又叹了一口气
“灵魂不稳的人容易被影响。”
“啊?”
对方脸上写满了:封建迷信这四个大字。
江舸:“........”
有鸿沟。
聊不下去了。
“你还信这个?”
江舸点头:“家里懂这方面的。”
“那你会吗?”对方好像突然来了兴趣。
他有一瞬的怔忪,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确是会算卦的。
只是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依稀记得是一本叫《南邬》的书,他那时住在寺里,百无聊赖之下被主持叫去听经文,实在困倦便翻身去了藏经阁睡大觉,也是偶然见瞥见了这本书,兴致缺缺的学了些皮毛,后来被主持发现,便教他如何推演万物,他学的也快,很快就能参透,只是主持总不让他轻易算卦。
“江舸啊,你记住,推演万物的无他条件便是心如止水。若无静观之心,则无法深入探寻天地的意图。”
“你聪慧于常人,更容易探寻到天道,如此决不能轻易透漏演算结果,更不能强行更改他人命局,让彼此都陷入更深的业绩里......”
他记得当时应该是满不在乎地回问到:
“陷入业绩又会怎么样?”
主持应该是竖着眉毛骂了他一顿。
出家人,怎么这么容易喜形于色。
他摇摇头。
“我不会。”
周念点头
难怪会莫名其妙问她这些问题,原来是家里信这些东西。
“没事,多学学科学就好了。”
“我们还是更要相信科学”
江舸:“?”
他的存在就已经很不科学了。
“喔对了”
“我们是六点半的早自习,你早点休息,明天别迟到了。”
周念见他面露疑惑,好心的提醒
江舸:“??”
“然后十点半下晚自习,中午一点半就上课了,我等会把课表发给你,你注意一下时间。”
江舸:“???”
早自习是什么?
晚自习是什么?
他?
早上六点半起床?
他的起床气都可以把整个淮水掀翻。
“明天早上还有一堂英语测试,你最好去看会书。”
江舸:“????”
英语又是什么。
他只是来解决个污染源的。
他为什么要受这个罪。
周念见对方非但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浓,最后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
周念:?
不是很懂。
最后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气氛就这么冷了下去,她自觉没趣地摸摸鼻子,觉得她聊天的任务应该算是圆满完成了,便转身去了楼上。
绵绵细碎的雨丝勾连缠绕在灯光里,改变了灯的纯度与明度,像是天罗地网一样笼罩在天地间。
橘猫懒洋洋窝在房间的角落打呼噜,隐约还能听见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
周念写着写着突然觉得这雨下的烦闷。
她停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了眼窗外的雨,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句:
“别下了,明天升旗呢。”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在一楼的江舸突然感到了胸口传来一阵温热。
他垂眸,胸口的白玉发出了微弱的光芒。
有灵力。
他抬头,愕然发现刚刚还随风飘摇的雨声突然像是被谁按了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一切都陷入了安静里,隐约能听见几声虫鸣。
江舸眯起了眼睛。
这灵力来的快也去的快,却好似是淮水天气异常的根源。
不对劲。
如果真的是残留的神识影响,那灵力不会这么若即若离,一定是集中在锚点,向四周发散,不应该查不出神识的根属地,可偏偏这里的灵力总是若有若无,虽然充沛,但毫无规律可言。
除非........
除非那个锚点是会移动的
也就是,这个锚点根本不是某个地方,而是某个人。
这太奇怪了。
神识困住了周念,可神力却被周念所获取。而周念却用她获得的神力加固这处牢笼。
这算什么,相互禁锢吗?
他哑然失笑。
难怪她会摇头。
不是她被困住出不去,而是她不愿意出去
这就比较棘手了。
江舸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
污染源在一个凡人身上,他要消除污染源就得把凡人杀死,或者将凡人带回浮光门。
他一向不爱杀戮,自然做不出杀害无辜的事,只是把凡人带入浮光门关一辈子,让她一直活在虚幻的牢笼中又有什么好的呢
毕竟那个神已然身陨,就算执念再深,他们也见不到彼此了。
不过他难得有些好奇。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神爱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