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然而闵莫玄听在耳中,却是神色惊变,如临大敌。
温润携苏云深自树后缓步现身,他步伐依旧从容,但每一步落下,周身那温和文雅的气息便敛去一分。
待他站定在闵莫玄面前时,面上已无平日半分柔色,虽未言语,但那平静的目光却带着千钧之力,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凝滞。
他注视着闵莫玄,声音依旧平和缓慢:“他奈何你不得,我能。”
看清来人,闵莫玄如遭雷击,“噗通”一声直直跪倒在地,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哪还有方才半分妖娆妩媚之态。
“教……教主!属下闵莫玄,参……参见教主!教主万安!”
“不必多礼,起身吧。”温润淡淡道。
闵莫玄哪里敢起,依旧跪在地上,抖如筛糠,温润不再看他,转而走向那名倒在地上的天城弟子。
那天城弟子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这不可一世的魔教妖人,竟被突然出现的文弱公子吓得跪地不起,又听得妖人口称“教主”,只觉怪异至极,一时茫然无措,任由温润将他扶起。
“这位侠士,”温润言语间带着歉意,礼数周全,“我教弟子行事不端,残害无辜,是我管教不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然而如何处置他,乃我教中私务,不便留侠士在此旁观,还望见谅。”他语气温和,送客之意却甚为明显。
那天城弟子脸上血色尽褪,惊疑不定地看着温润,现下才理清思绪——是魔教教主救了他。
离去时,他脚步踉跄,几次回头欲言又止,最终回身向着温润的方向,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极重、极缓的谢礼。
他嘴唇紧抿,未发一言,所有感激、困惑与信念的冲击,都沉淀在这无声的一礼之中。
待林中只剩他们三人,温润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仍跪伏于地的闵莫玄。
自温润现身,闵莫玄便一直跪着,未曾多言,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周身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此刻外人已去,他心知判决将至,竟跪爬至温润面前,连连磕头讨饶:“属下知错了!属下再也不敢了!求教主饶命!求教主饶命!”
他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恐惧与悔意,与先前那嚣张妖异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润神色不变,清澈的眸中未起半分涟漪,声音依旧平稳:“莫玄,你年纪虽轻,已在教中位居右护法之职。教中除我与温鸿、温玄之外,便以你与左护法权柄最重。然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接任教主后设立的第一条交规,你说与我听。”
此言一出,闵莫玄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事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教主!求你开恩,饶过属下这一次吧!属下发誓,绝不再犯!”
温润并不接话,亦不出言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等待。
闵莫玄抖得愈发厉害,在温润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纵有万般不愿,终究还是颤声开口,断断续续地背诵:“教内弟子……寻隙滋事者、恶意伤人者……视情节严重……罚……行烧杀掳掠之事……无故伤害寻常百姓者……死……”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润在旁的事情上皆留余地,唯有这条亲手订立、以铁血手腕执行的教规,威严不容任何挑衅。
“好。”温润淡淡应了一声,“既然你记得,便无需我重复了。念在你此番尚未酿成大恶,我今日可饶你一命。但若非被我阻拦,你断不会自行收手。恶念既生……”温润的目光在闵莫玄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清澈的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他声音依旧平稳,却较之前低沉了半分,“这身武功是万万留不得了。”
当听到"留不得"时,闵莫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发出一声惨笑。他扯开衣襟,指着自己胸口处的旧伤,声音嘶哑:“属下这一身伤……皆是昔日为圣教流血所得。教主今日……当真毫不顾念旧情么?属下……”这话语已非求情,而是穷途末路下最后的哀鸣。
说到此,对上温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间,说不下去,只剩下无边的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温润面色如常,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我知此法残忍,可若今日不是我及时出现,承受这残忍的,便是那无辜的店家和心怀侠义的天城派弟子。莫玄,我今日……决不能饶你。”
说到此,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扔到闵莫玄面前,“允你服药化去内力,至少,不必承受太多痛苦。”
闵莫玄脸色由白转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不甘,他跪在地上的膝盖微微一动,似有遁逃之意。然而,温润那看似平淡的目光,却如无形的枷锁,将他锁在原地。
他只觉得周身内力一滞,仿佛被投入万年冰窖,而温润,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如此,让他彻底认清了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尽数熄灭,只剩下绝望的颤抖。
温润见他如此,未再多留,便与苏云深一同转身离去。
事情似乎还未彻底了结,他便这样走了。
那闵莫玄呢?
他会听从温润的话吗?能对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功下得去手吗?
苏云深心中并无怀疑。
温润态度看似温和,但温和不代表心软。若闵莫玄不肯服药化去内力,待到温润亲自出手,其结果,只怕会比现在更为惨烈。
闵莫玄拾起瓷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他抬头,用最后一丝希冀望向温润,却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他终于死心,仰头服下药丸。
药力发作极快,闵莫玄周身鼓荡的内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眼中昔日精光也随之黯淡、湮灭,最终只余一片空洞。
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灵魂的空壳,萎顿于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抽泣。
自此,神月教中,当再无闵莫玄此人。
温润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忍。
这些年来,闵莫玄确实为神月教立下不少功劳,可正因如此,今日之举更令他痛心。
苏云深则默然不语。
他见识过温润的纯真,享受过他的体贴,却直至此刻,才真切体会到“神月教教主”这身份所代表的分量与决断。
这并非他熟悉的那个温润,却也是温润真实的一部分。正是这般雷霆手段与慈悲心肠并存,才构成了眼前这个让他心绪牵动的人。
经此一事耽搁,两人直至午时才踏入云山地界。日头愈发炽烈,苏云深取出油纸伞撑开,举过两人头顶,遮挡住灼人的阳光。
“苏公子,”伞下的温润轻声唤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终究……为我教辛劳多年。若换作是你,可会有别的选择?”
“不会。”苏云深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波澜,“你已给了他最体面的了断。”他侧目看向温润,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何况你心中明白,若今日手软,来日就要用十倍无辜者的鲜血来偿还这个错误。”
温润听了他的回答,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眼中添了些许笑意。
他懂他,他亦懂他。
不多时,二人回到云山之巅,山巅小院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山下的纷扰与血腥尽数隔绝。
苏云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温润正欲转身去煎药,一阵熟悉的羽翼扑棱声划破了这片静谧。
“苏公子,”温润转向苏云深,将取下的薄薄信笺递了过去,“你的信。”
赶了一上午路,苏云深感到几分慵懒,并未伸手去接,只淡淡道:“我有些乏了,你念与我听吧。”
温润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脸色却渐渐沉静下来,眉宇间凝出一抹郁色。他将信递给苏云深,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低落,“还是你自己看吧……”
苏云深接过信,信中许多缠绵悱恻、自诉衷肠的语句,是曾经救助过的月寒姑娘所书,那些一厢情愿的执念,他看过便罢,心中并未留下丝毫涟漪。
然而,温润方才那异样的沉默、眉宇间化不开的郁色,却令他心头有些发涩。
他放下信笺,看向温润,语气不自觉地比平日温和些许,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信我看过了。”他略作停顿,观察着温润的反应,觉得有必要澄清这无谓的困扰,便清晰地补了一句,仿佛要拂去对方心头的尘埃,“她只是我昔日的一个病人,曾在山中借住过一段时日调养身体。”
温润听了,并未立刻抬头。
他自己也说不清方才那阵莫名涌上的心绪究竟为何。
那不是愤怒,也并非担忧,而是一种更微妙、更陌生的情绪,仿佛原本只环绕在自己身畔的温暖气息,忽然被外来的风搅动了一下,让他感到些许不适与失落。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他想独占那抹温暖的气息,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苏云深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原本已决意将某些念头按下,此刻却再次动摇。那件事,是否还要做?
只一瞬的权衡,他便有了决断。
“明日,”苏云深终是开口,声音比往常更缓了些,“我需下山一趟。”
温润闻言立刻抬起头,眼中那点迷惘被急切取代:“可否不去?”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语速也快了些许。
苏云深将他这难得的急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点残余的犹豫悄然散去,缓缓摇头:“非去不可。”
“是因为……她?”温润追问,目光紧紧锁着苏云深,不愿错过他丝毫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