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迁孟园。
这是华书第三年来这里避暑,不同于往年,今年的她很有些心不在焉。
盖因她心爱的阿姊刘瑰很快就要出降了。
若不是为了等庄子里的山果成熟,好亲自摘了给阿姊添妆,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阿姊,才不会在这时候出门。
这迁孟园风景秀美,很是宜人,就是阿娘安排的课业有些太多了,读书读得她头晕眼花。
“……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注1】
华书把书卷往桌案上一拍,烦躁地夺过安谙手中的扇子急扇两下:
“这篇最没意思,性本善也好,性本恶也罢,争来论去有什么意义?观其行而定其性就是,若一人心善,却害人性命,一人本恶却无意中救人,难道还要反之行而施奖惩?”
安谙不学无术,听得这话小脑袋点个不停:“公主说得对!”
阿嫽扑哧一笑:“你听懂了吗就在这里对对对?”
安谙摇了摇头面露狡黠:“我不用听懂,我们公主可是天之骄女,说什么都是对的。而且我啊,就喜欢听公主说这些听不懂的话,显得公主特别的……”
眼看她一个词卡在嘴边却吐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阿嫽忙给她补上:“学识渊博!”
“没错!渊博!特别有学识!”
三人聊得正开心,却听廊后有人扑哧一笑,阿嫽眉头一颦板着脸呵斥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只见一青衫男子从廊后走了出来,这男子年约而立,身材高大,身形却显得有些瘦削,长眉瘦脸很是清俊,却是个陌生面孔。
华书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却没有说话,阿嫽往前一步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惊扰公主圣驾!”
男子低头轻笑,躬身行礼:“无意冒犯,只是听得公主之言:‘观其行而定其性,据其行而施奖惩’,实乃治国理讼之根基,律法刑名之铁则。公主不愧是天之骄女,一眼便看穿实务根本,远超朝中庸才百倍不止。”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
尤其是八岁的小华书,她如今正是整日里恨不得尾巴翘到天上的年岁,这人行止得宜,一看就不似凡俗,一番夸赞更是有理有据,可比安谙的盲目认同让人更来得喜悦。
华书压下满眼的得意,亲自开口询问:“你是何人?”
男子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唇角一勾道:“红尘中一俗人尔。”
“你能说出方才这番话,便不是俗人,安谙,赐座。”
男子顺势坐在华书对座,斟酌片刻开口道:“公主既说我不是俗人,不知可愿再听我一言?”
华书眉头一挑觉得有趣,便点了点头。
“公主前番所言固然有理,然则,若只观其行,不问其心源,律法便是无根之木,教化便成无的之矢!”
本来高高兴兴的华书,突然听到他要反驳自己,立刻皱了眉,不过思量一瞬却还是问道:“何解?”
“其一,行同而心异,罚可同乎?”
“甲不慎失火焚屋,累及邻人殒命;乙蓄谋纵火,欲烧死仇家却误杀旁人。二者皆害人性命,若仅观其行,是否同判死罪?若同判,是罚过还是罚恶?若不同判,依据何在?岂非仍需叩问其心源是过失还是故意?”
“其二,行异而心同,赏可同乎?”
“丙见孺子落井,飞奔跳入激流施救,力竭而亡;丁亦见孺子落井,欲救却惧水深,高呼而使人得救。二者皆存恻隐之心,若仅观其行,是否只赏丙而斥丁?若如此,世人见义是否必以死相搏方可称善?长此以往,谁还敢生善念?”
男子声音沉厚,如锤击砧:“孟子言‘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非为坐而论道,其深意在于立教化之根基,明惩戒之目的。心善而酿恶果者,其罚在过,非在诛心;本恶而偶得善果者,其行或可酌情,然其心必受诘问。”
“公主聪慧,料想不必我再言其他。”
华书听过这番话愣了片刻,随后突然一拍桌案:“你师从何人?”
这动静颇大,男子不由一愣,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不够委婉,得罪了这位小公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匆匆赶来的孟青妍打断了:“董大哥怎生到了这里?”
华书见孟青妍过来,也不好再追问,忙起身见礼。
孟清妍神色和蔼的拿出帕子给她擦了下额角:“阿娘还有事,你一会儿自己用饭,厨下做了冰饮,你喝了解解暑。”
说罢才转过身和那男子再次见礼,男子神色缱绻带着歉疚,不复先前与她讲书的从容自若。
华书见两人并肩离开,终究没忍住高声喊道:“喂!我喜欢听你说话,你跟阿娘说完再来找我。”
两人闻声回头,明显都是一愣,男子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好!”
但是她没能等到男子来找她,一个时辰后她就接到了阿姊出降的消息,急匆匆地赶回了皇城。
而此刻,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犹如利刃破土而出。
“你是……是,是你?”
烈日罡风,吹得人皮肤生疼。
华书抱着符起的头,哭得泣不成声:“我,我不是有意失约,我后来还去找你,阿娘说你离开长安了,我难过了好久,我想拜你为师,我想你做我外傅的……符叔,你做我外傅好不好?”
这时,血战登顶的雁守疆脱力地扑到华书与符起身前,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丹药‘问鹊生’,却被符起阻止。
他吃力地摇了摇头:“没用了……”
“不!不!一定有用的!我用它救过鹊枝,我,我救过鹊枝……”
华书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崩溃的要去拆药囊,满手的鲜血却不停的打滑。
雁守疆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一枪贯胸,矛尖上甚至连着破碎的内脏,这样的伤势,扁鹊在世也是无用,何况只是区区问鹊生。
符起吃力地抬起袖子擦了下华书满是鲜血和泪痕的脸:“真奇怪啊,明明不像,却又这么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华书,企图透过她再看一眼心中惦念了很久很久的那个人。
“阿妍……别……哭……”
啪嗒一声,随着微弱的气音,符起抬起的手终于落了下来,如万钧雷霆,砸在了华书的心口。
“符叔!”
华书声音嘶哑尖利,满是痛苦与绝望,她用力地抱着符起软下去的身体,号啕大哭。
“不要!符叔,你不要死,我们一起回长安,我带你回去看阿娘……”
眼见她已然崩溃到了极点,身体甚至险些压在横穿符起胸膛的矛尖上,雁守疆连忙掰开她的手,把她拖离符起的位置:“阿书,阿书!”
华书愣了一下,好像才看到雁守疆一样,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雁守疆,是我,是我害死了符叔,是我害死了他,死的应该是我,死的明明应该是我……”
“都是我的错,是我执念太深,是我不自量力,是我非要来找姊兄的遗骨,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死的是符叔啊……”
她十指用力地抓着雁守疆的肩甲,连掌心被划破了也恍若未知,雁守疆握着她有些单薄的肩膀,心中绞痛不止,声音沙哑的试图安抚她:
“不,这不是你的错,你截住了呴犁湖,为大汉铲除了祸患,是你救了所有边郡的百姓,符先生的死是个意外,时也命也,并不是你或者任何人的错。”
华书缩在他的怀里呜咽不止,一个劲地摇头。
她没有办法不责怪自己,是她私心作祟,是她企图破坏规则,是她不自量力拦截呴犁湖……
雁守疆心知她还不能接受符起的离世,便没有再劝说,只用力地抱着她,给她最后的一点支撑,直到她哭晕过去。
良久,战场已清,峡谷内的战斗痕迹也一一抹除,季尉等人疲惫地过来汇报时,华书才悠悠醒转。
雁守疆忙一抬手制止了季尉的汇报:“好些了吗?”
华书枕在他的腿上,抬着头看他。
清俊的少年将军,此刻双眼猩红,满脸的胡茬与疲惫,脸上细小的伤口犹在渗血。
“你有多久没睡了?”她突然问出了声。
雁守疆没想到她会冷冷静静地问这个,不由一愣,低声道:“三天,发现不对时已经有些晚了,只能日夜兼程。”他顿了一下,“人也好,马也罢,都到极限了,若不是你截住了呴犁湖,我们绝对追不上。”
华书沉默着坐起了身,一眼就看到了摆在前方的符起和曹襄的遗骨。
雁守疆轻声道:“带符先生回去吧,还有你姊兄,你不是一直想要带你他回去?带着他们,我们回武威。”
“不必了。”
华书站起身走到符起身前,拿起那张满是锈迹与血痕的青铜面具,轻轻擦拭起来,然后放入怀中,深深地看了符起一眼。
然后按着怀中的那枚玉珏,她转过头去看曹襄的遗骨,烈日之下,浓烈的**气息刺得她浑身生疼。
回过身,她看向身旁或重伤或战亡的傕枭们,扫视过眼前所有疲惫到了极点的大汉骑兵,死不瞑目的匈奴大单于呴犁湖,最后看向了大汉方向:
“把他们就地安葬吧。”
总有一天,她要带着阿姊,带着这些战亡将士们的家人,带着大汉的巍巍声望,亲自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把这些埋于他乡的将士们,全都接回家。
注1:出自《孟子·告子上》意思大概就是告子说人性无所谓善恶,就像水流不分东西,但是孟子认为,水流不分东西却分上下,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给华书的论点参考了君子论迹不论心,符叔的更偏向与正统解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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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