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雯是在悬浮官邸那张巨大的、仿佛悬浮于星海中的床上醒来的。第一缕人造晨曦透过穹顶,柔和地洒落,驱散了夜的深沉。她身边,霍维罕见地仍在沉睡。
他面朝她,银灰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额前,削弱了平日的冷峻。那双总是藏着冰风暴的眼眸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睡梦中,他紧抿的唇线似乎也柔和了些许。瑞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观察到,他眉宇间那道浅浅的、象征着常年思虑的刻痕。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从利落的下颌线到凸起的喉结,再到被子下滑露出的、线条分明的锁骨和紧实胸膛上几道淡白色的旧伤疤。这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他作为“将军”的另一面。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在距离他皮肤毫厘之处虚空中轻轻划过,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也怕触碰到那依旧存在的、无形的边界。
然而,她的指尖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锁骨下方一道最清晰的疤痕上。触感微凉,带着生命的韧度。
几乎在她触碰的瞬间,霍维的眼睛倏地睁开。
没有刚醒时的迷茫,那冰蓝色的瞳孔在百分之一秒内就恢复了绝对的清醒和锐利,如同被瞬间激活的防御系统。但在看清是她之后,那锐利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初醒时慵懒的专注。
“早。”他的声音因睡眠而沙哑,像磨砂纸擦过天鹅绒。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灰蓝色的眼眸追随着她停留在他疤痕上的手指。“吓到你了?”他问,指的是那道疤。
瑞雯摇头,指尖大胆地在那道疤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不。只是觉得…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像…勋章,或者…地图。”
霍维的眸色深了深。他从未允许任何人如此“阅读”他的身体,更从未有人用“地图”来形容这些代表着痛苦和死亡的印记。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感觉,如同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覆盖住她停留在他疤痕上的手,将她的掌心更紧地按在自己的皮肤上。那里,心脏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透过温热的肌肤,传递到她的掌心。
“那么,”他微微用力,将她拉近,清晨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昧,“这位探险家,还想在我的‘地图’上,发现些什么?”
几个月间,霍维频繁出现在“锈蚀星辰”工作室。他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参观者,而是成了一个…干扰源。
有时,瑞雯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画布调色,他会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手臂环过她的腰,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这里的蓝色,”他可能会指着画布某处,语气严肃得像在分析战报,“太忧郁了。加点银灰,像K-3星云边缘的折射光。”
瑞雯会忍不住笑出声,手肘轻轻向后顶他一下:“将军,这里是我的战场,指挥权在我。”
他会低笑,胸腔的震动透过她的后背传来,手臂却收得更紧。“我的失误,指挥官。请继续。”
有时,他会在她焊接金属雕塑时,递上合适的工具,动作精准得如同他麾下最优秀的工程兵。汗水会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下,滴落在沾满油污的地板上。他会随意地用袖子擦掉,那身价格不菲的便服很快变得和瑞雯的工装一样,沾染上工作室的“勋章”。
一次,瑞雯正在尝试一种新的泼彩技法,颜料飞溅,一些鲜红的色点不可避免地溅到了霍维干净的白色衬衫袖口上。她有些懊恼地看着那醒目的痕迹。
霍维却只是低头看了看,抬手,用指尖蘸取了一点她调色盘上同样的红色,然后,在瑞雯惊讶的目光中,轻轻将那抹红色,点在了她的唇上。
“现在,”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唇角,目光灼热,“我们拥有同一种颜色了。”
那一刻,工作室里所有的杂乱、所有的金属冷硬、所有的颜料气味,仿佛都融化了,只剩下他眼中那簇为她而燃的火焰,和她唇上那抹属于他的、滚烫的印记。
霍维并未刻意隐瞒他与瑞雯的关系。在一次军方赞助的高级艺术展开幕式上,他公然携瑞雯出席。
瑞雯依旧穿着她标志性的、与华丽晚礼服格格不入的定制款裤装,只是用料更为考究。当她挽着霍维的手臂,出现在镁光灯下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人们窃窃私语,目光中有惊讶,有审视,也有不乏等着看这位“平民艺术家”如何出丑的恶意。
霍维却全程紧握着她的手,力道沉稳。他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从容地向几位重要人物介绍她:“这位是瑞雯,一位极有力量的艺术家,她的作品能让人看到星空之外的东西。”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当一位试图巴结的贵族小姐娇笑着想靠近霍维时,他只是微微侧身,用一个看似自然、实则充满占有欲的动作,将瑞雯更紧密地护在自己身侧,冰蓝色的眼眸扫过那位小姐,没有任何言语,却让对方悻悻止步。
离场时,在飞行器旁,有记者大胆地追问:“洛克威尔将军,请问您与这位瑞雯小姐是正式交往吗?”
霍维脚步未停,为瑞雯拉开车门,护着她坐进去。然后,他转身,面对镜头,脸上是惯常的冷静,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瑞雯小姐是我的私人艺术顾问,以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车内瑞雯的脸,那一瞬间,他冰封般的眼神似乎融化了一瞬,“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无端的揣测。”
关上车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飞行器内,瑞雯看着他:“‘非常重要的人’?将军,这个定义很模糊。”
霍维伸手,轻轻抚过她耳际的碎发,动作是罕见的温柔。“对你,我不需要精确的战术术语。”他低声道,“你只需要知道,你在这里。”他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当然,他们之间并非只有甜蜜。霍维习惯了掌控,而瑞雯骨子里充满了不羁的自由。他会因为她熬夜工作而皱眉,她会因为他突然的军务召唤、连续几天毫无音讯而感到不安。
一次激烈的争执后,工作室里一片狼藉,不是因为打斗,而是因为瑞雯在愤怒中推翻了一排颜料罐。霍维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周身散发着低气压。
“你永远是这样!你的计划,你的命令,你的帝国!我呢?我只是你繁忙日程里的一个插曲吗?”瑞雯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霍维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被颜料弄脏的双手,看着她眼中那份不输于他的骄傲和受伤。那一刻,他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冰冷的逻辑反驳,也没有转身离开。他一步步走近,踩过满地的斑斓色彩,走到她面前。
然后,在瑞雯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抱住她。
他的拥抱是如此用力,以至于瑞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军装下紧绷的肌肉,和他胸腔里那失去了平稳节奏的、剧烈的心跳。
“不是插曲。”他的声音埋在她的颈窝,闷闷的,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和急切的情绪,“你是我……失控的轨道,是无法计算的变量,是……”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用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力度说:“是让我想砸碎所有计划,也想紧紧抓住的……唯一的真实。”
瑞雯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在这个失控的、滚烫的拥抱和这番不像告白的告白中,瞬间土崩瓦解。她伸出手,回抱住他,感受着他微微的颤抖。
原来,冰山之下,真的是熔岩。
热恋,对于霍维·洛克威尔而言,是一场秩序与混乱的战争,是他精密人生中一次华丽的“系统宕机”。而对瑞雯来说,这是一场用色彩和勇气,去融化冰山、触摸星辰的冒险。他们彼此探索,彼此碰撞,也在彼此的领域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带着疼痛与狂喜的印记。
热恋的火焰燃烧得越炽烈,现实投下的阴影便越清晰。悬浮官邸与“锈蚀星辰”工作室,如同两个泾渭分明又短暂交错的宇宙,终究要回归各自的轨道。
裂痕最初源于那些无法接通的通讯,源于霍维眼底日益加深的、连瑞雯的色彩都无法完全驱散的疲惫。
他身上的气息开始发生变化,除了雪松与颜料,偶尔会沾染上一丝极淡的、陌生的、带着生物制剂清冷感的药味。他拥抱她的手臂依旧有力,但瑞雯能敏锐地感觉到,那力量之下,某种东西正在被缓慢地、持续地消耗。
一次,在他官邸的观景厅,瑞雯终于完成了那幅曾悬于工作室墙上的、充满力量与留白的画作。她将它命名为《熔岩与冰壳》。
画面上,混乱热烈的色彩如同奔涌的岩浆,却最终被一层半透明的、带着细微裂痕的冰蓝色所覆盖,既冲突,又诡异地融合。
霍维站在画前,沉默了许久。星光照在他侧脸上,明暗分明。
“它完成了。”瑞雯说,带着一丝完成重要作品后的虚脱与期待。
“不,”霍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悲哀的冷静,“它只是…被中断了。”
他转过身,面对她,冰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有熔岩般的热情,只剩下她最初见到他时那片深不见底、冰封万里的星云。
“瑞雯,”他叫她的名字,正式得令人心慌,“我们需要谈谈。”
谈话发生在书房,那间充满雪松与旧书味道、象征着霍维真正世界的房间。
他没有迂回,如同下达一项最艰难的作战指令,平静地陈述了事实——洛克威尔家族的基因诅咒,帝国高层的“血脉锚点”计划,他身体加速崩坏的现实,以及那项他无法拒绝的、冰冷的“星茧”协议。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瑞雯心上雕刻。她终于明白,那些药味从何而来,他眼底的疲惫源于何处,他们之间那无形的边界到底是什么。他不是不愿承诺,而是他的身体、他的血脉、他的命运,早已被标注了价码,不属于他自己,更不属于她。
“所以,”瑞雯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对于你,到底是什么?一段…在最终审判来临前,最后的放纵?”
霍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是他极少显露情绪的细微动作。
“你是那个,”他看着她,目光像要将她最后的轮廓刻入记忆,“让我差点相信,可以挣脱枷锁的人。你是色彩,是混乱,是…我精密计算的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次错误。”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真心的告白,却也同时是最终的判决。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闹,没有卑微的乞求。瑞雯只是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一点点变冷。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依旧挺拔,依旧俊美,但某种支撑着他的、她曾试图触摸的内核,正在被更庞大的、无情的力量吞噬。
“那个‘星茧’计划…”她艰难地开口,“…她会是谁?”
“一个基因匹配者。一位…医疗官。”霍维的回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武器参数。
瑞雯笑了,笑声里带着泪意,却倔强地没有让它流下来。
“真好。至少…她能救你。”她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物理上,也是心理上的距离。
“霍维,我不会成为你画廊里另一幅等待蒙尘的伤心肖像。”
她转身,走向书房门口,脚步很稳。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她停住了,没有回头。
“那幅画,《熔岩与冰壳》,送给你了。就当是…”她顿了顿,“…纪念我们之间,那片最终没能被色彩填满的留白。”
她没有说再见。有些告别,不需要言语。
门轻轻合上。
霍维独自站在书房里,许久未动。
他缓缓走到那幅画前,指尖最终触碰到了那片冰蓝色区域,触感冰冷。他以为他掌控一切,却最终连留住一抹意外色彩的资格都没有。
瑞雯离开了首都星圈。
她没有销毁“锈蚀星辰”工作室,而是将它留给了一位有才华的年轻艺术家。她登上了前往未知星域的深空勘探船,她的画具变成了记录奇异星云与外星地貌的工具。
她的画风变得更加辽阔、苍茫,依旧充满力量,只是那抹曾为某人燃烧的、热烈的红色,在她的调色盘上,使用的频率越来越低。
她成为了星际间一个传奇的流浪画家,她的故事里,不再有那位冰山上将的影子。
而霍维·洛克威尔,他接受了“星茧”。他与林云晚——那位基因匹配的医疗官,在绝对保密和冰冷的技术流程中,开始了那场关乎帝国命运与他个人存续的“孕育”。
指挥榻上的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冰冷,只有在极少数无人时刻,他的目光会掠过官邸墙上那幅唯一的画作——《熔岩与冰壳》。
无人知晓,在那片冰封的星图之下,曾有过怎样一场短暂而炽热,足以灼伤灵魂的星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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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前传:留白上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