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伤风败俗……我只是喜欢穿漂亮的裙子而已……是他们眼神脏了,凭什么怪我?是我错了吗……”
凌晨六点的天光刚在窗玻璃上抹了层薄奶白,李日月就把自己嵌在了书桌里——这桌子说好听点是“玄学工作站”,说难听点,不知情的推门进来,保准以为进了天桥底下的算命摊。
桌面上八卦图叠着风水罗盘,桃木小剑斜插在笔筒里,连镇纸都是刻着“趋吉避凶”的青石砚台,活脱脱把书房搞成了“江湖术士体验馆”。但你再往四周扫一眼,又会发现不对劲:沙发摆得正好避开穿堂风,鱼缸斜对窗台既聚光又不晒,连书架层高都暗合“左高右低藏气”的讲究,比小区里那些号称“大师”的半吊子专业多了。
墙上“山南水北皆为阳”七个字用隶书题得苍劲,底下却压着张皱巴巴的A4纸,是张打印的职位表。上面“李日月”三个字跟打地鼠似的冒头:从“保安”到“英语老师”,再跳到“语文老师”,最后定格在“骨干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活像份逆袭爽文的剧情梗概。可这“高光履历”在书桌上根本没排面,被风水图压得只露个边角,估计主人自己都快忘了曾经还当过“人类灵魂工程师”。
此刻李日月半点没惦记当年当班主任的威风,正眯着眼扒拉罗盘,嘴里还碎碎念:“今年倒春寒要是敢比去年凶,我就把阳台那盆招财竹挪去挡西北方……”
话音刚落,手机突然响得跟炸了锅似的。他慢悠悠接起,耳朵刚贴上听筒,原本皱成核桃的脸突然舒展开,最后居然笑出了声,连手里的罗盘都忘了放:“云轩辕?这名字听着就耳熟!嗨呀,卦都不用占了,我一猜就成!等着,我这就把他们叫上,中午咱就过去!”
晌午的太阳把校园晒得暖烘烘的,云轩辕揣着手在小路上晃悠,活像只没归巢的鸽子。走着走着他突然定住,眼睛直勾勾瞅着对面高新一中——那几栋楼外面裹着铁丝网,远看跟罩了层铁纱似的。他摸着下巴嘀咕:“咱云端一中可不能这样,以后学生得能看见每朵花在哪儿开,得能随便逛到操场角落捡梧桐叶,这才叫校园嘛……”
“云轩辕!”一声喊把他的“校园畅想”劈得稀碎。五育揣着兜走过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我早上没跟你说今天有老师来?你在这儿遛弯呢?很闲是吧?招待不用准备?” 云轩辕立马挺直腰板反驳:“早安排了!马晓月和王老去买零食饮料了,午饭蔡姨盯着呢,她做的红烧肉能香哭人,专业得很!”
五育被气笑了,伸手点了点他:“你是弱智吧?就准备这些?” “不然呢?”
云轩辕眨眨眼,一脸“难道还有别的”的无辜。 “薪水多少!待遇怎么样!教育理念怎么说!”五育把问题甩得跟连珠炮似的,“这些不提前捋顺,等会儿老师问起来你现编啊?”
“嗨呀,等他们来了再说呗!”云轩辕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突然眼睛一瞪,凑到五育跟前,“不对,你刚才是不是骂我了?”
五育挑眉,故意往他跟前凑了凑,语气里满是挑衅:“骂你怎么了?难不成你还能咬我?”
“你才弱智!”
“你弱智!”
“你!”
“你!”
“两个无聊的小朋友,知不知道云端一中的云轩辕校长和五育校长在哪儿呀?” 甜丝丝的女声突然飘过来,裹着点笑意,听得人耳朵都软。
云轩辕和五育正凑在一起“互怼”,猛地转头——只见个穿浅杏色连衣裙的女生站在那儿,裙子料子软乎乎的,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却衬得人干净又好看,手里还晃着根包装亮晶晶的棒棒糖:“告诉姐姐,姐姐分你们糖吃哦~”
五育当场就愣了——他前几天看应聘资料时,还在心里嘀咕“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老师”,没成想人家真愿意来这“城中村小学”。
他赶紧摸出手机想查名字,旁边云轩辕已经先开口了:“白晞老师?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应该在……”
“应该在高新一中?”白晞故意拖长调子,嘴角往下撇了撇,装出副委屈样,“我还以为你见着我们得乐开花,合着你根本不待见我呀?”
“没有没有!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欢迎您啊!”云轩辕立马换上副“谄媚”脸又好奇问道:“白老师,我记得您以前……好像不常穿裙子?”
白晞捏着那根亮晶晶的棒棒糖,糖纸在她指尖发出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极了那年秋天,她踩过满地枯叶,走向副校长办公室时听到的窃窃私语。
九月的阳光斜斜切进初二(五)班的窗,白晞转身在黑板上写受力分析时,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天蓝色的棉布裙角绣着细小的向日葵,是她刚入职时母亲给她挑的,说“年轻老师就该像朵花,让学生看着也舒心”。粉笔灰落在裙摆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啧啧,今天这裙子够短的。”后排传来男生的低笑,带着青春期特有的粗粝,“白老师是不是想给我们当女朋友啊?”
粉笔头“啪”地掉在讲台上。白晞握着板擦的手指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上周三穿碎花连衣裙时,有人在她的备课本里夹了张纸条,上面画着不堪入目的简笔画;前天穿米色风衣,走廊里几个男生故意吹口哨,说“这身材不去当模特可惜了”。
下课铃响得像道解脱令。白晞抱着教案快步走出教室,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像在追赶什么。经过办公室时,听见里面传来议论:“小白老师是长得漂亮,但也太不注意了”“穿成那样,难怪学生心思不正”,说话的是教历史的王老师,上周还夸她的连衣裙“有知性美”。
副校长老杨的办公室里,吊兰的叶子垂到文件柜上,把“优秀教学单位”的奖状遮去一角。白晞把备课本往桌上一放,纸条从里面滑出来,简笔画上的红墨水像未干的血。“杨校,您看看这个。”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学生已经影响到正常教学了,能不能……”
老杨从老花镜上方瞥了她一眼,手指在肚皮上慢慢摩挲:“小白啊,你刚参加工作,有些事还不懂。”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呷了口茶,“老师的形象很重要,尤其是女老师。你看其他女同事,不都是穿得规规矩矩的?学生正是青春期,你穿成这样……是不是也得反思反思?”
白晞的裙摆垂在椅子腿边,向日葵的刺绣像突然蔫了。她想起面试时,校长高云营说“学校需要有活力的年轻老师,把新气息带进来”,当时她穿着这条蓝裙子,觉得自己真能像朵花一样,在讲台上开得热烈。
“可是杨校,教书育人看的是……”
“看的是整体风气!”老杨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茶盖磕出刺耳的响,“上周家长会,有家长反映你‘穿着暴露,影响孩子学习’。秦浩他妈还说,她儿子最近总走神,就因为上课总看讲台——你说这事传出去,对学校影响多不好?”
走出办公室时,白晞的高跟鞋跟卡在了地砖缝里。她低头去拔的瞬间,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蓝裙子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块不合时宜的调色板。走廊里,几个男生正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笑声像撒在地上的玻璃碴。
第二天上课,白晞站在讲台上深吸了口气。阳光落在她新换的灰色西装裤上,裤脚盖过脚踝,衬衫领口系得严严实实。“同学们,”她尽量让声音平稳,“我们是师生,应该保持恰当的距离和尊重。以后请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不要对老师的穿着说三道四。”
后排突然爆发出哄笑。“哟,穿成这样是怕我们看啊?”“是不是被杨校骂了?”“可惜了那条蓝裙子,我还没看够呢……”污言秽语像潮水般涌过来,比之前更露骨,更肆无忌惮,仿佛她的退让成了某种默许。
白晞抓起板擦猛地砸在讲台上,粉笔灰腾起的瞬间,她看见前排女生低下头,手指绞着校服衣角——那女生上周还偷偷问她,裙子在哪里买的,说“老师穿得好看,我们听课都有精神”。
那天之后,高新一中的学生发现,白晞老师的衣柜像被抽走了所有颜色。灰色西装、深色运动服、藏蓝色夹克,那些曾经在走廊里扬起的漂亮裙摆,像被秋风扫落的花,再也没出现过。她的高跟鞋换成了平底鞋,走路时悄无声息,像怕惊扰了什么。
有次上课讲自由落体,白晞拿起苹果做演示,后排突然有人喊:“老师,你现在穿得跟修女似的,苹果砸下来都不怕走光!”全班哄堂大笑时,她只是平静地把苹果放在讲台上,继续讲公式,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下课时,朱柚梦去办公室送政治作业,看见白晞正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女人穿着灰色夹克,领口的纽扣系到最上面,遮住了锁骨处的小痣——那是她曾经笑着说“这是上帝给我盖的章”的地方。桌角放着个纸箱子,里面叠着几条漂亮的裙子,天蓝色的棉布裙被压在最底下,向日葵的刺绣蒙着层薄灰。
走廊里传来预备铃,白晞把箱子塞进文件柜最深处,锁好柜门时,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像在给什么东西画上句号。她拿起教案走向教室,灰色的身影融进走廊的阴影里,像一滴被墨染黑的水,再也漾不出彩色的涟漪。
窗外的玉兰花又开了,白得像没写过字的纸。朱柚梦望着白晞走进教室的背影,突然想起刚开学时,这位老师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讲台上,说“物理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学科,因为它解释了所有的相遇和别离”。而现在,她连裙摆扬起的弧度,都像被公式算好了一样,规规矩矩,毫无波澜。
云轩辕凑过去追问,“不过老师,您刚才说‘我们’,是还有别人来?”
“什么‘我们’?字面意思呗。” 粗嗓门一插进来,气氛瞬间变了样。
信天游扛着把二胡走过来,弦轴上还缠了圈红绳,身后跟着个穿着中山装的风成。“听说你这学校能随便拉二胡,不跟我以前那学校似的管这管那,我就揣着家伙过来了。”信天游拍了拍二胡,眼里满是得意。
跟在后面的风成也笑,伸手拍了拍云轩辕的肩膀:“小子,还记得你当年有多皮不?作业十回有八回忘写,不过自从你跟我反映学校有霸凌那事儿,我就再也没给你扣过分——你这孩子,心是真细。”
五育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戳了戳云轩辕的胳膊,小声问:“你们……都认识啊?” 云轩辕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更低:“都是我以前的老师。”
“还有四个马上到,”信天游突然挠了挠头,嘀咕道,“你李老师不是出了名的觉少吗?天不亮就醒的主儿,怎么今儿这么大的事儿,反倒迟到了?”
“就是啊,他从来不会迟到的。”白晞也抬腕看了看表,浅粉色的表盘映着阳光,“何况是来帮咱们筹备学校,他肯定上心的。”
“吉~时~已~到!恭~迎~骨~干~级~语~文~老~师~李日月~老师——!” 马晓月这一嗓子喊得九曲十八弯,跟唱大戏似的,震得旁边的梧桐树叶子都晃了晃。
众人齐刷刷转头,云轩辕揉了揉耳朵,吐槽道:“马晓月你嗓子是租来的?再不收着点,下午招待老师都得哑成公鸭嗓!”
话音还没落地,白晞突然眼睛一亮,拽着云轩辕的胳膊小声喊:“好帅啊!”
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校门口的李日月正大步走来,左边腰上挂着个小巧的罗盘,右边坠着串红绳卦签,走路时俩物件轻轻晃悠,活像个“持证上岗”的风水师。他老远就扬着笑:“哟,轩辕,可以啊!当年上课总走神的小子,现在都当校长了!”
再往李日月旁边瞅,左边跟着个穿青布衫的男人,手里端着个紫檀木围棋盒,指尖还夹着颗白棋子;右边是个穿烟灰色长衫的,胳膊肘夹着本线装书,手里攥着支兼毫毛笔,墨汁在笔锋上凝着,没沾半点脏。最后面,王老拎着个布袋子(不用想也知道装着刚买的零食),旁边的白山青手上是给大家买的奶茶。
白晞盯着这一行人,眼睛越看越亮,忍不住跟五育嘀咕:“这就是咱们云端一中的‘师资男团’吧?颜值和才华都在线啊!”
马晓月捂着喉咙,嗓子哑得跟砂纸磨木头似的:“我们刚搬完零食,正准备去买饮料,就瞅见王老跟李老师他们在奶茶店……”话没说完,还咳了两声,脖子都憋红了。
王老赶紧从布袋子里掏出瓶矿泉水递过去,笑着接过话头:“你这后生,先歇会儿,保护好嗓子。”
转头看向众人,他又道:“我跟李日月啊,当年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后来他说想转行当老师,我还劝过他,说教育这行水不浅,让他别轻易往里扎,结果这小子倔得很,根本没听我的。”
李日月在旁边听着,也不反驳,只是笑着拍了拍王老的肩膀:“要不是当年没听你的,现在哪能跟大伙儿凑到一块儿,帮轩辕办这所学校啊?”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聊天,没提半句薪水待遇,翻来覆去全是“要让学生多晒太阳”“得把操场边的花种上”这类关于学校的理想话。说着说着,天色就暗了下来,蔡姨拎着个大汤勺走过来,嗓门亮堂堂的:“吃饭咯!今儿人多,天又冷,我支了口大锅,咱们围一块儿吃火锅,热乎!”
餐桌上,李日月、信天游、风成和王老四个老人坐一块儿,你说当年课堂上的趣事,我说后来各自的经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仿佛要把这些年没说的话全补回来。最后王老端起酒杯,声音里带着点感慨:“都在酒里。”话音落,四人仰头猛地喝了一口,酒液下肚,暖了身子,也暖了久别重逢的心意——或许这就是老友重逢最高级的庆祝,不用花哨的词,一杯酒就够了。
云端一中外的寒风呼呼吹着,却吹不进这满是热气的屋子。这地方啊,不只是保护那些受过伤的学生,也护着这群心里揣着教育执念的老师,他们守着的,其实是教育里最珍贵的火种。别看现在就这么零星几个老师,可所有人都明白:有人在,就有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把这条路走下去的底气。
饭局快散时,五育突然端起饮料杯,声音清亮:“敬理想!”所有人都跟着举杯,碰撞的杯沿声里,像是把对云端一中的期待,全融进了这一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