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年多未见,枫村似乎一切如故,又似乎一切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七宝现在跟枫住在一起。枫说小狐妖终于长了一点点个子,妖术也大有长进。不过铃没有见到他。据说这几日他有一位“故友”来访,是一个雷兽族的小女子,好像叫作苍天,和七宝一样,也是一个喜欢装大人的小屁孩。两个孩子十分玩得来,枫也就没有多操心,任他们去了。
珊瑚的两个女儿已经八岁了,和铃当年失去家人时一般年纪。她们许久没见铃,缠着她说个不停,居然还拿出来不少精巧的小玩意跟她显摆。铃一眼看出来那些小玩意都是雪猴族的东西,正准备逗一逗她们,两个小丫头就开始央求要跟她一起去樱岭。铃十分开心,一口应下,金乌还不放心,抓着铃的手要跟她拉钩。
正闹着,琥珀抱着翡翠进来了。一见到铃,翡翠就挣脱舅舅,向铃扑了过去,铃顺势一张手,便将胖团团的小男孩接进了怀里。琥珀见状吓得不轻,赶紧呵斥:“翡翠!小心些,你姨母的肚子可不能冲撞。”
顿了顿,见翡翠没打算听,铃也一脸无所谓,琥珀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一边帮着姐夫搬进来一裱米,一边笑着跟铃说:“一路还顺利吗,这一回你该玩够了吧?话说回来,御吞那家伙到底还有多少好东西啊,你看把这两个丫头迷得。”
铃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只朝琥珀伸出一只手去:“最近哥哥又去了哪里?有给铃带什么稀奇的花草种子吗?”
珊瑚往铃大剌剌伸出来的手上扔了一件小襁褓,笑骂道:“就知道管你哥哥要种子。你不是说给他带了什么妖怪骨头回来吗?快给我也瞧瞧。”
一时间,珊瑚的小屋里闹腾腾的,又拥挤不堪了。
02.
这次回来,铃没有跟枫一起住。她和珊瑚、戈薇依然有着说不完的私房话,两个人挺着大肚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娃,小屋里的火塘又是彻夜不熄。而犬夜叉被赶去跟弥勒、琥珀挤一张榻,居然没有一句怨言。
不过铃在枫村只待了小半个月。邪见第三次来接她时,已经快哭了,长长地拉着一张铃再不回去他就得挨一顿狠揍的苦脸,铃这才与枫村众人告了别。
之后,杀生丸又带铃去了一趟云宫,邪见随行。
这一次,贵夫人亲自到宫门外迎接,铃捧着孕肚欲向贵夫人行礼,被贵夫人一把扶住。杀生丸跟在铃的后面,虽未行礼,表情也如往常般不屑,却在贵夫人抬头、铃起身之时,低低沉沉地哼了一句:“……母亲。”
这极短极轻的一声“母亲”还未落地,杀生丸就一个利落的转身,往自己的寝殿方向去了。那步态怎么看怎么都有一种“逃跑”的味道,怕也是他几百年妖生中破天荒的一回。
铃看着夫君大人略显仓皇的背影,满意地笑了笑。贵夫人愣在当下,眼中似有浅淡的水光浮起。一旁的小油盖猝不及防地见证了一场“母慈子孝”,也来不及去琢磨铃这丫头到底对杀生丸大人行了些什么术法,忽地就老泪纵横了。
03.
跟上一次来一样,铃没日没夜地与贵夫人处在一处。贵夫人送了铃一尾毛领子,邪见不止一次看见她为铃拉紧毛领,嘱咐铃不要受寒。这颇为亲昵的动作,让邪见总忍不住去想象毒舌贵夫人将年幼的大犬妖公子拢在怀里的画面……画面太过美好,小油盖有些消化不良。
眼看着主子再一次“落了单”,邪见就像在暗暗跟谁赌气一般,也没日没夜地紧跟着杀生丸大人。偶尔在偌大的宫殿某处遇见贵夫人和铃,那两人便齐齐掩嘴一笑。邪见总会被她们的窃笑激得脊梁骨一哆嗦,再抬头看看主子一脸强忍不适的表情,更是让他确信贵夫人和铃没安什么好心。
熬到刚刚立冬,杀生丸终于不能再忍。临走前,贵夫人依然亲自将他们送到宫门前。而这回她赠送的珍奇宝物装了三大车,连阿哞都背不下了,直接派了一队卫兵护送。
不过,铃回到樱岭安心待产之后,整个大宅却显得有些兵荒马乱。
铃照料过无数的孕产妇,原本对待产一事该是得心应手的。但这一回有孕的是她自己,反倒让她有一些手足无措。
而樱岭“阳气太盛”,除了几个壶虫,唯一一个本以为大概还能起点作用的月影丸,却和铃之间哪根筋没搭对,始终亲近不起来。另一边,御吞被两个小丫头缠得分身乏术,青大将平时连自己都收拾不好,更没法指望。
因此,邪见自恃眼下他才是照顾樱岭女主人的绝对权威,连日里走路都是用蹦的,边蹦边嘴里还要哼一首小曲,得意到完全不加掩饰。只是,他毕竟是一个单身了七八百年的老光棍,在实践中难免磕磕绊绊,也可谓是操够了心。
比如,原本从不挑食的铃开始不想吃东西,愁坏了连戈薇、珊瑚都赞不绝口的樱岭大厨。她睡得也比从前多了,还总觉得胸口发涨、手脚疲乏、腰间发酸,外加情绪不稳定,因为一点小事能开怀大笑很久,转眼摔碎一只琉璃瓶,又能坐在原地大哭。
邪见可最害怕看见铃哭了。眼下正好是初冬,这一日天色苍茫,远近无云,铃的一场哭惹得樱岭上下都拧成了麻花,连杀生丸大人都毫无办法,只能无言地坐在一边把她搂着。
邪见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逗铃开心,白胡子黑头发的,什么道具都在往外掏,又唱又跳地忙了好一阵,逗得青大将和御吞就差要疯。青大将笑够了,才凑上来,一脸认真地问还在抽抽嗒嗒的铃:
“呐,铃大人,就是吧……人类里有没有那种,会冬眠的品种?就像我一样。你的这些感觉,我每年这个季节都要来一次的……”
这回连邪见都觉得荒唐了,御吞也尾毛炸开,转身想溜。杀生丸气得两眼发直,赏了邪见和青大将一人两鞭子,难得的还迁怒了一句话没说的御吞,让他三个赶紧滚。
04.
看见有人因为自己而挨了揍,铃好歹不肯再哭了。廊下除了她和杀生丸大人,再没有其他人——都被赶走了。她有些吃力地挪动了一下,在杀生丸大人怀里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面无表情的大人浑身一僵,直到铃窝着不动了,他才又放松下来,只是那双手,仍然下意识地护在铃的腹部外侧。
铃心里暗暗好笑。自从她有孕以来,杀生丸大人就一直是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从前,大人拥着她时,面上虽然都冷冷的,铃却知道他内里激烈又火热,似乎恨不能一口吞了她。而现在,铃明显感觉到她的大人对她多了一份小心翼翼,仿佛她变成了一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让人轻不得重不得,十分左右为难。
回想起来,自己有孕的事情,恐怕还是夫君大人最先察觉的。
去年这时候,两人还在旅行。铃担心大妖怪的出现会引起人类和妖怪的混乱,除了去拜访人类名医,她一路只挑荒山野岭的路走。这给了她血气方刚的大妖怪夫君好大的便利,整整一年,两人都如胶似漆,落脚豹猫族宫城那几日才会让人看了笑话。
开春之后,两人已经在从南往北回的路上。
杀生丸平时对铃照顾得周到,但也谈不上宠溺,凡是铃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他轻易不会出手帮她,偶尔铃受一些小伤,两人也都不会太在意。不过,从暑气渐浓那几日起,杀生丸就开始了无来由地焦躁。
首先是铃身上的气味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变化,杀生丸说不上来,他只知道那气味又陌生又熟悉,让他如坐针毡,总忍不住想要跟铃亲近。而这种“亲近”,又似乎与往日不同。他不能忍受铃离开他的视野,比起肌*肤*相*亲,他更加迫切地想要看见铃,触碰到铃,随时知道铃还好好的。
于是杀生丸开始见不得铃做爬树、下河、淋雨、骑着阿哞飞奔等一系列“危险动作”。明明这些都是铃平时做惯了的事,杀生丸也极其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子“野气”,这会儿他却担心得要龇牙。某一日,铃欲从半人高的大石上往下跳,杀生丸竟吓得魂飞魄散,意识还在犹豫,身体已经很不给面子地奔过去把铃拦住了。而后他和铃都一脸莫名其妙地把对方看着,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过于小心的保护,很快让铃觉察到端倪。但直到多日之后,血气迟迟不来,铃才蓦地将前因后果连上,恨不得敲自己的笨脑袋。
05.
铃知道自己有孕的那一天,二人歇在一条小溪边。初夏的夜有草虫在低鸣,一轮弯月伴着几粒星光倒映在水面上。森林和夜空都跟二人一样沉默着,唯有溪水淙淙,似乎在低语着什么温暖又隐秘的小小心事。
铃将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躺靠在夫君大人的腿上。即便是在夏夜,杀生丸仍然将宽大的袖摆和茸尾都搭在铃的身上,很有一副护崽老母鸡的架势。
铃看着夫君大人的模样,实在是好笑得很,又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她坐直起来,将夫君大人的手握进自己手中,轻轻摩挲着他手心里的薄茧。贵夫人跟她忆起的那些往事,无论过了多久,依然鲜活。
“当年父亲和母亲对您……世道如此,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哪有父母不想留给孩子一条更宽广更平坦的路的呢。”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这次回去,我们再去看看母亲大人吧。您答应了铃的,会喊一声‘母亲’,您可不能食言哟。”
“……”
“——不过,铃有些想象不出,日后您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您瞧,樱岭的小孩子,从来都不敢靠近您呢……”
一想到杀生丸大人总是一出现就能把玩耍的孩子们吓得鸟兽散,不玩耍的孩子也不敢慢上一步,当场跳起来就要开始练刀舞枪……铃就细细地笑了。明明当初她遇见杀生丸大人时也还是个孩子,怎么她就从来没觉得大人可怕呢。
“就算是我杀生丸的孩子,若他做不到最强,自然也不会被认可。”
杀生丸搭在铃手中的手暖暖的,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意。
“铃和大人的孩子,会是半妖吧。——跟犬夜叉大人一样。铃见过的半妖孩子,都活得很艰难。铃盼着这个孩子来,日日夜夜地盼,却又担心,我们护不了他太久……”
话没说完,铃似乎已经有些哽咽了。她将大人的两只手都拉了过来,拢在自己的腹部,抬起眼定定地看向他。
杀生丸原本还一脸疑惑,只觉得奇怪,铃很少如此多愁善感。然而他突然愣住,蓦地就摒住了呼吸。他感到掌心有一阵细微到几不可察的脉动轻轻游过,一闪就不见了。
——那是……跟铃共享着呼吸和心跳的另一个生命!那生命里也流着他杀生丸的血!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不安,都是因为——
他要守护的人,不仅仅是铃了。
一瞬间,伴随着极端想要亲近铃的冲动,那种觉得她磕不得碰不得的保护欲又不由分说地涌了上来。而几乎是在同时,杀生丸又有些懊恼。铃已经是他的弱点,现在弱点又多了一个,日后他只会加倍地受到掣肘。
可是,可是可是,他又太不舍这个弱点,太期待这份掣肘了。他胸中有太多无法诉诸于口的感情,终于凝结成一个可见的存在,混合着他与铃的全部心血,静静地蛰伏在铃的腹中,让他无比珍视。假以时日,这个小小的存在将会破土而出,与他、与铃并肩齐行。再之后,那小家伙也终会和他一样,超越父辈,走到他们的前方去。
杀生丸强忍住翻滚不已的心绪,尽可能轻地捧起铃的脸,吻掉她脸颊上温热的泪水:
“铃,我和父亲大人不一样。况且……这也是你的孩子。有你做他的母亲,我便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