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第45章 偷闲

01.

铃向来是早起的。

除了枫村，她在樱岭也有一方小小的药田。跟着琥珀一起外出的日子自不必说，平日里，她都是日出前就起身，洗漱、饭毕便开始打理田地。然后是整理药鉴，制作药包，给从各处来找她瞧病的人类或妖怪看诊，抽空还得和邪见大人一起处理一些小妖怪们之间的鸡毛蒜皮。总是一直忙到夜深。

而自半年前开始的云游，虽然能日夜跟杀生丸大人相伴，大人也对她照顾得颇为周全，但毕竟仍是卧雨餐风的，自然不能说不辛苦。

因此，铃已经许久没有睡到这么晚还未起，也许久没有睡得这般沉了。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一夜的雪之后，坐落在海崖上的豹猫族宫城迎来了久违的大晴。

更加让铃感到意外的是，杀生丸大人竟然也还未起。

02.

铃知道，杀生丸大人睡得很少，甚或是根本不睡。即便是成婚之后，她也几乎没有见过大人睡着的样子。说起来，这似乎还是她头一回在大人的怀里睡到自然醒来。

晨光从窗棱间透进屋子，许是因为有雪，那光线比平日里更加浓烈，带着些许金色，直愣愣的，显得有些张扬。铃被张扬的晨光晃了一下眼睛，感到自己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她抻了抻手脚，微微转了下身体。

——腰背酸累得险些没能跟上。

滞涩的感觉携着昏沉的困意，从骨头深处沁出，让她的四肢无比倦乏。然而，又似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透感，一点一点铺满了她的每一寸肌肉。

……果然，昨晚，是过头了吧。

锦被早被蹬到了脚下，不大的榻上只剩下裹着两人的茸尾。铃的两只脚都露在茸尾之外，看似不经意地搭在那位大人肌肉匀停的小腿上，唯有微微钩起的脚背，暴露了她其实是攀在大人身上的流连与纠缠。

茸尾里，铃枕着杀生丸大人一侧的臂弯。那手臂环过她的肩，绕回她身前，指尖轻轻撩在她的下巴上。大人的另一只手臂搭住铃的腰，垂在她身后，被她的黑发缠住了。呵气成霜的冬日早晨，黑发与手指躲在茸尾底下两相依偎，竟就在小屋里偎出了一片温暖的滋味。

于是，铃这一动，就撞上了杀生丸大人的胸口。唔……顺便也被大人的气味笼了个满怀。

几缕头发压在了大人的手臂底下，铃扬起身体去拉扯，茸尾滑下去一角。杀生丸似乎是被动个不停的铃吵醒了，半抬起眼帘，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茸尾重新裹住了她斑驳的肩头。

铃被杀生丸大人这一眼看得发窘，定住了。大人的手臂往紧收了收，她这才意识到，茸尾之下，两人都还赤*果着。而两人的浴衣，压根就放在温泉小院里没有拿进来。

也是直到这一刻，铃的皮肤才像是晚了几步苏醒一般，到处都在浮起微微的刺痛。她悄悄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竟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处“好皮”，全是红印。

——只不过，杀生丸大人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甚至，除了那些红痕，大人的肩、胸口以及手臂上，还有几对小小的牙印。

——啧。明明都是瞬间就能痊愈的伤。偏偏要留着。

铃撅了撅嘴。……这位大人，是故意留给她看的吧。跟谁在和他比赛似的。

一只羽色亮丽的金翅雀落在窗棱间，抖落了尾梢的雪屑，和铃对视了片刻，又飞走了。

杀生丸似乎是轻笑了一下。他抽出被铃压住的手臂，支起身子，俯看向铃。铃亦是彻底醒了。大人的头发垂下一些在她颈间，惹得她咯咯地笑出声来。晨起的嗓音还带着些微嘶哑，她有些尴尬，想转开头清一清喉咙，却被大人捏住了下颌——

“早。”

03.

铃说不上来自己有没有一丁点的幸灾乐祸，原来杀生丸大人的嗓子也会哑的呢。不过她无暇细想了，片刻前才略微清醒的思绪，被唇边一个轻巧的触碰又一次搅得乱七八糟。

她有些无奈。这个早晨就像是遭了什么魔怔，杀生丸大人一反常态，再如何看也看不够、再如何吻也吻不够似的，只知道将她禁锢在怀中。铃好容易才从层层茸尾里钻出来，“咔嗒”一声，她碰到了放在榻边的牙刀。

铃坐起来，伸手将那柄曾救了自己的牙刀拿到眼前。

小时候她觉得牙刀挺重。那一年，杀生丸大人执意要丢弃天生牙，铃不依，连阿哞都不能让她放心，自己将牙刀背在背上好多日。那时候她还不足牙刀高，长长的牙刀在她背上戳过来撞过去，总是敲到她的脚跟和后脑。有一次她背着牙刀下河抓鱼，结果一弯腰，过高的牙刀带着她一起一跟头栽进了水里，把邪见大人笑到喘不上气。

回想到这里，铃有些气结。那几乎是唯一一次，杀生丸大人眼看着她栽下水去，没来救她。铃坐在水中，有些狼狈，几次试图站起来，都因为背上的牙刀太长太碍事而失败。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委屈可怜，却咬紧了嘴唇，始终没有开口喊一声“杀生丸大人”。

邪见几次想要过来帮她，刚迈出一条腿，头上就挨了暴栗。三个暴栗之后，他也只好老实待着了。

铃终于爬上岸时，杀生丸大人仍然没有给她一句安慰。只是当时一大一小两个人直勾勾地对视了一阵，那一触即发的紧张场面，跟多年后的雨夜二人在樱岭庭院里的对峙不相上下，给邪见留下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邪见似乎正是从那次之后，就彻底明白了一件事——铃这丫头惹不得。

不只是因为有杀生丸大人护着她。她本身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04.

而此时，比起爆烈张扬的爆碎牙，向来内敛古朴的天生牙被铃举在手里，线条极端平滑，刀柄、护手、刀鞘的连接处几乎看不见缝隙，无端竟透出了一股子端雅秀丽。

铃稳稳地用右手持住刀柄。而后她左手握住刀鞘，拇指推动护手，几乎没用什么力，闪着锐利寒光的刀刃就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经年跟随在杀生丸大人身边的古刀，乍一看朴素得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柄卷已有磨损，握上去有些硌手；刀茎上没有刀铭，刀锋上亦没有覆土烧刃产生的华丽刃纹，可见应该是一柄极刚之物。

不过刀刀斋大人的手艺自是没得说的。铃放下刀鞘，举起长刀靠近鼻尖，细细看去。那刀背比普通武士刀窄上些许，映出她的半张脸；从没见人磨过的刀锋上没有一丝卷刃或是豁口。

杀生丸也坐了起来。他抬手从背后环住铃，覆上了铃的双手，引着她慢慢将牙刀在身前左右划过。刀锋在晨光里每移动一寸，都反射出不同的光影。

忽地他手腕一扭，刀锋由上急转翻下，发出“擦——”的一声轻响。几丝茸尾顶端的细软白毛随着这一动作飘然落下，铃只抽了一口气又叹出，那白毛就随她叹出的细风飞远了。

铃没有想到，天生牙这柄杀不了人的刀，竟也是锋利到吹毛缘灭的。

杀生丸揉了揉铃的头顶，低头吻了她后颈一下。他拿起一边的刀鞘，将牙刀从铃手中取出，就着环住她的姿势，正如她方才抽刀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将牙刀归入了鞘里。

05.

时过正午，冬岚在正殿里看见终于出现的大犬妖族族长以及他的人类妻子时，实在是很想出言奚落几句的。不过她看了看那位公子冰封一般的神情，好歹是忍了回去。

好在夏岚和春岚一看见铃，立刻就迎了过去。

夏岚：“铃，你这是才起来？？？也太能睡了吧。早上还让人给你准备了鲣鱼料理的，结果厨房那边说你一直没去，害得我吃了两份——好撑。”

春岚：“你不吃也没人逼你，少在这里乱怪人了。铃，午餐你还满意吗？”

夏岚笑嘻嘻地扒开姐姐，无视大犬妖公子的冷淡，拖上铃就往外走，说是难得天气好，带她去参观一下宫城。春岚低头向杀生丸福一福身，也跟着走了。

冬岚看着两个妹妹走远的背影，摇摇头，吩咐一个仆从带上油纸伞跟上。看那云层移动的方向，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又会下起雪来。吩咐完，她回头朝杀生丸一笑：“那么，你我二人，还是继续叙叙旧吗？”

06.

冬岚的预测没有错。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雪又密密匝匝地落了下来。杀生丸和冬岚坐在正殿朝向海面的一侧廊下，两人之间放着一盆炭火，小杌上各放了一杯茶和一碟小点心。杀生丸没碰那点心，只偶尔拿起茶来啜饮一口。冬岚饶有兴致地斜睨了他一眼：

“有日子没和老友如此畅快地叙聊了。若不是你来，很多事情，我恐怕已忘得差不多了吧。”

“你我并不是老友。”

“呵呵。是啊。我们至多能算……青梅竹马？”

“……”

“当年令尊在领主大人麾下效力，你我二族同属于大妖，都已数百年没有纯血后代。领主大人有心结合你我二族，我当时只将你当作大哥，还诧异得很呢。谁知……令尊不仅不领这份情，还发动叛乱，灭杀领主。后来他爱上了人类女子，抛下令堂以及尚不能独当一面的你，以身赴死，换来了你那半妖弟弟……”

“够了。闭嘴。”

“哈哈。杀生丸，你怎么这副表情？我们不是聊谈得很愉快吗？你吓得了别人，可吓不了我。从前你是如何疼我的，你可都忘了？看你那半妖弟弟的样子，恐怕是没能体会过一二的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不过是没有杀掉你而已。亲方暴虐成性，罔顾东西两国众妖之命，一意孤行推行大妖强**权。我父亲和母亲都对此强烈反对，当年我父领兵抗击，也是亲方所逼。……我不是没有劝过你们几姐弟，是你们鬼迷心窍，执意跟随亲方。你我二族的情谊，早已是个笑话。”

“哈哈——杀生丸，别生气啊。昨日里我就已经说了，旧怨已了，你我二族间已无隔阂。时光不能倒流，聊起这些，只不过是怀念一下过去嘛，谁还没有年少过呢。我有，你也有。……说到这儿，昨天看见你那小妻子，我当真是羡慕得紧。当年若不是我眼高于顶，气不过你随犬大将反抗领主，总也不至于将这段缘分如此糟蹋的。后来我领兵反扑，试图复活领主大人……”

“注意你的措辞。我父亲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呵呵，是，杀生丸公子。我没有他意，就是感慨一下而已。当年令尊大人名震西国，但知道他有一个人类妻子和半妖儿子的人少之又少。没想到你杀生丸，不仅走了令尊的老路，还这般招摇……”

“……”

冬岚还想说什么，忽地她目光往旁边一瞟，收了声。杀生丸不语，没有随她看过去，只将茶杯往小杌上一放，发出“嘡”的一声响。

冬岚起身，朝正殿里走了过去。夏岚万分尴尬地转身，对站在殿内阴影中的铃说道：“我、我……这些事我也不知道的……”春岚生怕夏岚越描越黑，说多错多，赶紧跟她使眼色。

铃却丝毫没见不豫，一步从阴影中迈出来，拉过夏岚的手，弯起眼睛朝她一笑：“没关系的，别担心。”

冬岚已走到铃面前。铃仰起脸看向冬岚，又是一个眼弯弯的笑：

“冬岚大人，宫城非常壮观呢，夏岚都一一给铃介绍遍了。铃走过的地方不多，能在这样壮阔险峻的地方欣赏到这般规格的城池，实在是开了眼。往后若得空，冬岚大人也来樱岭坐坐吧。不过铃回去了可得好好做做功课，一定要比夏岚做得更好才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