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熬过了一整年的战乱和天灾,人、妖两界终于同时迎来一线喘息的生机。芒种时节腐草生萤,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着,与天争时日,期盼着在这一年的丰收季里能吃上一顿饱饭。铃去枫村帮了十来日的忙,才又回到樱岭。
当年地念儿留下的药理百鉴,铃已经来回翻了几十遍,所有药草的名称别称、药用价值、生长习性、培育方法等,全都拓在了她的脑袋里。然而自从在樱岭居住的时间越来越长,接触到的各种妖怪越来越多,她开始觉得即有的知识不够用。
于是,铃终于道出了想要去拜访各地名医、寻找珍稀药草的愿望。
02.
得知铃的决定,邪见的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铃从来不是一个会无理生是非的姑娘。但凡她做下的决定,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她的夫君大人自然都依着她。然而,外出云游一事,那位大人也断然不会让她独自去做。深知这一点的邪见很是恼火。
邪见并不介意再次开始四方漂泊的生活,只是,他还有其他的顾虑。不知不觉中,樱岭已颇具规模。除开山坳中央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宅,周边山里还聚集了数不清的妖族,其中一些族类的住地还距离人类村庄十分的近。
自前些年八岐大将并腐铁蛇族灭之后,以樱岭为中心,方圆数百里内,群妖皆尊杀生丸为首。在没有天灾**的日子里,有樱岭坐镇,人、妖两方还能相安无事,偶尔小有来往、互通有无;不过一旦动荡再起,邪见、青大将、御吞便难免都要焦头烂额。
而前不久,大犬妖族现任族长、樱岭主人高调迎娶人类女子为妻一事,令四方妖族大为震动。正是因此,邪见心里很是忐忑。毕竟眼下的樱岭在妖界有那么一点尴尬,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必须得慎之又慎、整躬率物。可以说,樱岭已经离不开邪见这个大总管了。
另一方面,铃不是小姑娘了,她现在是樱岭的女主人。按理说,邪见的大总管一职只是挂个名份,他一早就做好了交权的心理准备。说到底,宅内的事务不都该由铃来定夺吗?
但是,眼下这丫头非但没有一点要接过邪见担子的意思,人还想走?!
03.
遗憾的是,邪见心事重重了一番,很快发现,是他自己想得太多。他的主子压根就没打算派他跟铃一起走。
池塘里的睡莲将将开始绽放,樱岭主人就干脆利落地亲自带着铃离开了。离开前,他命青大将继续统领宅卫,邪见仍总管内勤,而樱岭上下一干重大抉择,全都交给了御吞。
不仅是青大将和邪见,接到任务时,就连御吞自己都惊到炸了尾毛。
御吞幼年时在安和守雌的雪猴族中长大,远离各界纷争,从小到大受到的最大挫折就是目睹幼弟枉死。而自从雪猴族与雕鹫族言和,那段血腥的回忆也已经淡了。对他而言,别说樱岭这种执西国牛耳之地,就连他自己族里那些三姑六婆的鸡毛蒜皮,他都应对得吃力。
就比如,这一年御吞虽然才不足百岁的年纪,在一些传统观念较重的族类里,却已当婚龄。
与自愿跟随的邪见以及青大将不同,当初御吞是为了报恩,才来到樱岭为杀生丸效力。只是,在那之后,杀生丸曾有意让他回北灵山去,他却不肯走了,毅然踏上和青大将相同的誓死追随之路。
不过远在北灵山的雪猴族老人们可顾不上这些。和大犬妖族一样,历史悠久、妖力醇厚的雪猴一族繁衍子嗣也相当不易。自从御吞的幼弟无端毙命,族长一脉只剩下御吞一根独苗。若不是已经几百岁“高龄”的樱岭主人近日里才头一回娶亲,想必御吞还没堵上他那些热情族亲的嘴。
与此同时,御吞多年来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与八岐大将的那一战,谁都想不到雪猴一族竟然如此显赫,被逼到绝处也会强到令人骇然。樱岭上下所能看见的,只是这个略显木讷的年轻小伙儿才将将崭露头角,他能否担当大任,那还得两说。
04.
不过,无论雪猴小伙儿有多么战战兢兢,邪见心里又有几多纠结的失落,总之,樱岭的重担暂时还是落在了御吞身上。几日后,潇洒到有那么一些不靠谱的樱岭主人就带着他的新婚妻子,重新踏上了云游四处的路。
二人最先到达东海,而后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走,到达南方诸岛,才又转向西行。西国大地上东西南北风物各不相同,有一些是铃熟悉的,她会细细地跟杀生丸聊起她上一次来时的见闻;有一些则是她第一次见,兴奋得一双眼恨不得掰成八双来用。
而在遇到铃之前,杀生丸已独自走过很多地方,因此很难遇到能够引起他关注的东西。好在这一路有铃,同时,各方妖怪慕大犬妖族长之名而来挑战的不少,还不至于让他太过无聊。
每每遇上对手,杀生丸便照例将铃和阿哞安顿好,只身赴战,战后再回来接铃。铃也或有需要走进人类村镇去寻访当地名医之时,便只牵着阿哞同行,夜里再回来与夫君大人会合。
沿途遇到的人类,有一些是曾对这个骑着双头龙妖的医女有所耳闻的,并不害怕铃,甚至遇到相熟的云游者,还会请铃向琥珀代问安好。也有对她嗤之以鼻的,说和妖怪混在一起的人类,总都不是好东西。
遇到阻碍或敌意,铃并不介意,也不多作解释。而遇到热情的欢迎,铃则以加倍的热情回应。只有一点让人感到奇怪,无论人们怎样挽留,都没有谁能够留下铃吃一顿饭或在自家府上休息一晚。
05.
樱岭人多眼杂,杀生丸和铃已经许久未曾这样亲密无间地日夜相伴了。二人夜宿昼行,铃饿了就去抓鱼摘蘑菇,渴了就喝溪水。夜里,二人就找一处寂静的林子,生起一堆篝火。铃会翻出纸笔,研墨记下这一日的收获,而后就着撩**人的月色跟夫君大人絮絮叨叨许久,再不知不觉地睡着。
——日子就像回到了从前。
当然,还是与从前有些不同。一是路上没了邪见大人的聒噪。这么些年来,邪见陪在铃身边的时日比杀生丸更多,几个月不见,铃对他还怪想念的。
二是杀生丸的对手很少再有尸骨无存的了。大部分来挑战的妖怪,之所以敢于在大犬妖族长面前现身,都是因为有传言说,只要不在对战中使什么阴谋诡计,这位大妖怪轻易不绝人后路。
三是,铃不再像幼时一般蜷在火堆边睡觉了,而是都睡在了夫君大人的茸尾里。
只有两个人的日子,时间就仿佛加了速,转眼又入了冬。白日里的朔风停了,一轮寒月高悬,让枯败的树林更加显得寥落凋零。树林深处,被茸尾清扫掉雪被的一小片空地露出几许不肯谢幕的老草,在澄澈的夜色中倔强地挺立着。
这几日铃身上又带了血气,杀生丸将她裹得格外的密不透风。此刻她缩在茸尾里,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趴在夫君大人的腿上,身体因呼吸而轻轻起伏着,露出来的一侧脸颊被跳动的火光映照,为肃杀的冬夜添了十足的暖意。
铃小时候睡觉就不是很安稳,或许是会梦到家人被害的场景,她时不时就会哭哭嚷嚷地惊醒,每每都得邪见去哄,让小油盖又是火大又是心疼。
长大后铃虽然不如从前那般梦多易醒了,却也是不怎么睡得安分的。就比如这时,她一只手揪住夫君大人茸尾上的一撮毛,藏在茸尾里的手脚时不时还会轻微抽动一下。
冬夜里的空气格外清透,疏影横斜,冷月无声。林间万籁俱寂,只有二人周围的树枝上,有雪因篝火的热度而融化,不时噼啪几声砸落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坑。间或飞过几只夜鸦或孤鹰,啸叫上两声又飞走了。
杀生丸微觑着双眼,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铃的背上轻拍着。铃的脚忽的又挣动了一下,他略抬起眼皮,想了想,茸尾悉悉索索地紧了半圈,将铃卷上他的膝盖,他双手一拢,就将铃笼了个严实。
铃迷迷糊糊地醒了。睁开眼,刚好看见茸尾底下露出的小绣球一角。她眼睛一弯,嘴角挂上一个懒洋洋的弧,手脚在茸尾里惬意地抻展了片刻,又将脸埋进茸尾使劲蹭了一番。而后她整个人像只小动物一样,在杀生丸怀里扭动起来,终于调整好舒服的姿势,脑袋一歪,又闭上眼睡了。
映着雪色的夜越发深了。杀生丸任由铃折腾了半天,忍不住“哼”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一如往常般几不可见。
与此同时,铃在他怀里一沉,想是终于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