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
黛丝特嘎嘎笑着说,笑声嘶哑,喉咙里掺着进出的风声。
血液铺在她身下,刚离开身体就迅速地渗入沙地,没能扩散就变成一片干涸的暗红。
划破她胸腹的刀子被她拔出来捅进了别人的身体,敞开的伤口中,脏器与骨头清晰可辨,所剩不多的血液在太阳下缓慢地流动。
她躺在沙地上扔开了武器,满一副每次和人搏斗完疲惫而放松的姿态,甚至仍有精神看着他继续笑:“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那么狼狈。那些家伙发现你死不了的时候,表情一定很好笑吧。”
赤砂走到她身边蹲下,尝试处理她的伤口:“少说点。”
黛丝特闭上眼睛,哼哼笑着:“伤成这样,你救得回来?”
“我试试。”
先止血,法术可以让她的伤口立刻停止出血。
但是黛丝特已经失血过多,必须给她输血才行。他的血能用吗?
赤砂做完判断,拿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
黛丝特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伤口好得很快。比起心疼这点血,不如先担心你的身体会不会排异。”
黛丝特看着他:“你真是个好人哦,老大。”
“省点力气,活过来再谢我。”
“我没救啦。”
黛丝特说,声音轻得像刮过的风沙。
“伤成这样,我自己有数。你也知道。还不如多听我说点话。”
赤砂沉默。
黛丝特仍然抓着他的手腕,那条手臂上刚切开的伤口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很快除了流出的血液,将不会有痕迹证明它曾存在过。
黛丝特自顾自讲起来。
“我其实不觉得‘好人’这词是夸人的话,在沙漠这地方,它从来不是什么赞美,倒像诅咒似的。
“我不信神,不信世上真有天道公理,好人都不长命……但你不一样,我头一回这么庆幸。
“我要说让你生气的话了。”
黛丝特收紧了抓在他手腕上的手,木制的义肢已经破损,指关节错乱地扭曲。
赤砂听见她说话时压着痛感的抽气,剩下那只眼睛深深地盯着他。
“我不想你死。”她说。
“凭什么呢?这世上那么多该死的人,排着队砍头都轮不到你,凭什么他们活得心安理得,为什么你却这么……这么……”
她的声音沉下去,在胸腔中的风声里起伏,像拍碎在礁石上的回声。
“我想过你可以去当个国王,做个富有的商人,老师或者医生也不错。我总觉得你什么都做得到。
“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向谁说出自己的过去,说不定再谈个恋爱……你应该要有比我能想象的‘幸福’更好的东西。
“但我最后想到……再然后呢?如果那样的人也先于你死去……是不是不再靠近人……对你才更好?”
黛丝特悲哀地,悲哀地望着他。
“我害怕你在死之前先疯了。你这样的人……不该是这种结局。”
西里斯在阳光里睁开眼睛。
入目是客房的天花板,房间的装饰朴素,几乎保留着入住前的原样,他没添设过什么东西。
手臂上传来迟钝的痛感,他低下头,看到刚刚抓着手臂的手上沾满鲜血,手臂上却没有任何伤口。
血液从指缝滑下,砸在地毯上,浸润成斑斓织线的一部分。
他感到混混沌沌,像是那天仍未从噩梦中清醒。
他坐在黛丝特尸体边发了很久的呆,月亮落下,太阳升起。
没有敌人找到他,黛丝特也没有再醒来。
鬼魂们在他脑海中嚎哭,但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坐着很久,有一阵子真的疑心自己已经如愿以偿死去,但最终这具身体仍能根据他的意志行走。
西里斯站起来,走进盥洗室,冲掉手上的血,顺便洗了把脸。眼眶是干涸的。
黛丝特说从没见过他落泪,又觉得哪天看见他流泪也不会奇怪……西里斯也不记得自己是否还有流泪这个机能了。
他怔怔盯着残余的血迹,突然在手臂上再次抓开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几乎是在伤口出现的同时,它已经完成了愈合,比过去更迅速。
痛感本应使人清醒,他却只听到头脑中的哭声和尖叫声越发清晰,身体在一瞬间仿佛和他的意识断开。
西里斯支在洗手台边,看见自己的血流进水槽里。
已经来不及了。他喃喃地想。
西里斯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心情仍然很差。
因为不需要进食,也几乎不需要睡眠,他的休息时间并不规律,但现在也没人会催他去做点什么。西里斯被宣称为女巫的亲属,因此一并被知情人当成贵客。
克蕾娜也当他是客人,西里斯去不去医疗部事前跟她打个招呼就行。
他这几天一般待在藏书室,或者到克蕾娜办公室,偶尔去门诊部搭把手。
西里斯其实只是想做点什么打发时间,具体是什么事情都差不太多。
西里斯在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翻了阵子书,但并没有看进去。
他想起克蕾娜提起过的一个病例今天有复诊,说想跟他讨论讨论。看看时间,她大概已经回了办公室。
干坐着于他的糟糕心情无补,西里斯便决定走一趟,顺便去藏书室还掉昨天的借书。
通过魔法制作的药物在阿瓦托芬较为常见,城内的药店就可以购得,大部分日常疾病居民可以自行处理,不得不来看医生的病症各有各的奇怪,但总归数量较少,医疗部平时不是特别繁忙。
西里斯已经熟悉医疗部办公区的路,这个时间克蕾娜办公室附近没什么人,大部分职员不是在门诊就是已经下班。
她向来在办公室停留得比较久,一部分是出于她个人在医学研究上的兴趣,另一部分,克蕾娜是个实在认真负责的医生,为病例加班是常有的事。
他走到克蕾娜办公室门前的走廊转角,就和守在门边的护卫撞上了视线。
西里斯见过她,叫做荷尔贝拉的监察骑士。
荷尔贝拉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仿佛有意避让。
西里斯不在意她的目光,只是这里守着监察骑士,大抵就能猜到门里的光景。
他犹豫了三秒,照常敲门。
没等门里传来回音,门板就被唰地打开。
克蕾娜一见来人确实是他,松了口气。房间内的艾玛也站起身来,正盯着门口。
“抱歉,女巫殿下,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很急,抱歉先告辞了。两位聊。”
克蕾娜向艾玛欠一欠身,向西里斯看一眼,把他拨进门里,自己迅速溜了,不忘把门带上。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根据西里斯最近对克蕾娜的了解,她们大概没聊什么。
艾玛显然是来等他的,克蕾娜大抵是为这情境尴尬才匆匆走了。
“等了很久吗?”西里斯问。
“没有,只是稍微坐了一会儿。”
“是有什么事?”
“你之前说,下次会给我带一些跟艾佩庇里亚有关的书。但是好几天都没见到你……我想来问问。可能是我心急了,如果你最近在忙其他事,下次给我也可以。”
“关于那个,我后来又想了想,我选出来的书不一定适合你。”西里斯从袖口里拿出那把镶着蓝宝石的黄铜钥匙,“如果你对艾佩庇里亚真的有兴趣,可以自己去藏书室找找看,女巫的直觉比我更加准确。这把钥匙还是还给你。”
艾玛愣了一下:“你用不着吗?”
“我不需要进入第三层,用不上主祭司的钥匙。如果需要前两层的藏书,向克蕾娜小姐借用她的钥匙就够了。”
艾玛接过钥匙,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望向他:“那我该用什么理由来找你?”
西里斯想,他应该头痛的。
可事实是在见到艾玛之后,他原本的头痛反而减轻下去,那些躁动的、不快的情绪,也只是因为听见她的声音就被缓缓抚平了。
阿瓦托芬必定在地理上具有特殊之处,这大概就是它被称为“地上的月亮”的缘由。西里斯近来隐约有所察觉,这里存在某种与月神相关联的“力场”。
受到那能量的影响,他身体里的鬼魂比在其他地区的正常状态下更为平静。
但他早已习惯待在艾玛附近,哪怕这里的“力场”与女巫同源,也远远比不上女巫身边的能量强度。
就像长期服用大剂量镇痛药之后,使用剂量突然减少到原本的百分之一,虽然仍有镇痛效果,也比不用好不了多少。
长期服用镇痛药物会使病人产生增加疼痛耐受性的负面效果,但西里斯反而对早已习惯的鬼魂声变得更加敏感,像是因为停药的反噬而使得病情更加严重。
西里斯不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医生,但他仍能判断,这绝不是正确的治疗方式,无论对他还是对艾玛都没有好处。
要继续拒绝吗?
艾玛仍然望着他。
西里斯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其实知道,在艾玛面前,他并没有为自己准备太多拒绝的选项。
那份契约是他亏欠在先,她为此要求任何东西都理所应当。
“随时可以。”他说,“只要你想。”
西里斯不愿意承认,情感的变化在消解理智堆砌的壁垒,他对艾玛的感情已经超出他所预想的范畴,让西里斯甚至本能地想要向她给出更多东西。
这信号让他感到危险。
但事到如今……他看着艾玛明亮起来的眼睛,自嘲地想。
如果他真的从来是那么理性的人,很多事都不必落到现在的地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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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