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加入了格洛丽亚的队伍。
历经艰险,格洛丽亚和她的同伴们终于来到宰相面前。
疯狂的巫师竭尽全力,最终仍然不抵正义的光辉,倒在王座前。
人们欢呼雀跃,高唱着格洛丽亚的名讳——“首席魔法师,公正的贤者,荣耀的新王”。
格洛丽亚在欢呼与鲜花的环绕中为每一位同行前来的伙伴授勋,细数每个人的功绩。
行至少年面前,他拒绝了格洛丽亚递来的花冠,早已泪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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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我在你的光辉里更清楚自己的卑劣,只出于自己的私怨,而将仇恨倾泻给无关的人。
我双手所沾染的,并非正义的鲜血。我没有资格领受这些荣耀、这些美名。
格洛丽亚:你迷途而返,随我们同行至今,我们的成就里也有你的牺牲奉献。
(拔出剑,抵在少年头顶)
贤者格洛丽亚在此杀死有罪者。
(明明不是午夜,剑上却流出清水,淌过少年身上,众人惊呼)
圣水洗净你的罪,自此诞生的是纯洁者。你已受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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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洗礼中泪流满面,屈膝于贤者面前。
格洛丽亚为他戴上花冠,观众们鼓掌欢呼,赞美她的公正慈悲。
最终在唱诵的音乐声中,格洛丽亚登上王座,王国在她的治理下恢复了和平宁静,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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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闭幕,在最后的唱词熄灭之后,舞台上重新亮起灯光,奏起剧内的主旋律。
出场过的演员们一个个依次重登舞台,向观众们鞠躬致意。
宰相的演员演技生动,博得了不少牵连的恨意,有比较激动的观众在他登场时骂骂咧咧,试图扔点东西。
好在剧团和巡防护卫都有准备,演员没被任何不明飞行物砸到,翩翩退到一边,甚至为这份“肯定”得意地多脱帽致了次礼。
芬妮扮演的是湖水女神,白色的长裙曳地,在身后划开一道水波般的涟漪。
她在台前行完礼,伸出双手,向掌心吹了口气。
无数鲜花从她手中涌出,顺着这道微小的风四散飞开,飘落到观众席的最远处。
有人伸手去接住飞来的花朵,花瓣却像雪花似的,一碰到就消失了。
芬妮微笑着在惊叹声中再次提裙谢礼,然后退到了一边。
登场时欢呼声最盛的自然是格洛丽亚,许多观众起立鼓掌,既为剧中勇敢的王女,又为演员的出色发挥。
掌声与欢呼在竞技场中回荡着,声浪从没有遮挡的穹顶满溢而出。
演员谢了一次又一次礼,掌声仍然毫不停歇减弱。
艾玛也在每位演员登场时拍了拍手,但并没有这么持久的热情,即使在格洛丽亚登场时,也顶多多拍几下,就停了动作。
利利提亚的掌声礼貌且均匀,拍完就放下手,散漫地等待致礼结束。
荷尔贝拉虽然心事重重,但仍不免被精彩的表演吸引,眼眶都泛红,鼓掌时用力且真诚。
但她身边的利利提亚放手太快,在她的掌声落到身边的寂静中时,荷尔贝拉就很快察觉,僵硬地收住了手。
在周围激动的赞叹与掌声中,这一排显得尤为安静。
荷尔贝拉听着那些感叹,低着视线看自己膝头。
饮料已经喝光,放在腿上的杯子空荡荡的。
她在一片繁杂的声响中捕捉到一道熟悉而低缓的呼吸,仿佛受到牵引,忍不住望过去。
心跳在喧嚣的震动里太吵闹,又在回忆的安静中跳跃得太清晰。
上一次坐在他身边,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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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提亚找来了一本爱情小说,父母老师都不准他看的那种伤风败俗的市井文学。
他拖来荷尔贝拉,和她躲在没人的地方,并排席地而坐,把书本摊开在他们膝头。
她那时候已经什么字都认得了,但这种违规行径让荷尔贝拉心里七上八下,十五个水桶满溢地晃荡。
利提亚又靠她太近,满不在乎地贴过他那冰冷的体温,好让两个人都能把书上细小的字看得够清楚。
她一侧头就能看见他的脸,乃至触及他的呼吸。
荷尔贝拉实际花了半本书的时间才定下心在书页上,抱着种事已至此的绝望心情。
一看就看见纸面上详细描写着一男一女接吻时唇舌交缠的场景,一时间羞愧到希望自己不认识字。
但她最后还是看了下去,耳根上的热意慢慢消退,又在某些场景时重新泛上来。
这是贵族认为有失体面的书,连宅邸里高素质的佣人都唾弃,更不是能允许孩子看的东西。
荷尔贝拉也从未看过,那些内容对当时的她来说足够大胆和新奇。
她看得专心致志,直到书本合上都意犹未尽,仍然沉浸在故事中,却听到身边冰冷的吐息。
“真无聊啊。”
利提亚失望地随手拨了遍书页,神情里不失困惑,“这种东西,要是不被禁止,倒是完全没有看的价值。
“在城里好像还很受欢迎,他们为什么喜欢这种故事?”
他转过头,望向她:“你说呢,贝拉?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
利提亚等待着,过了大约半分多钟,她才回答:“我有很多字不认识。”
“那你应该看的时候就问我的。”利提亚不满道,将书扔进她怀里,“给你,可以去查一查——哎,算了,反正也没意思,看不懂就看不懂了。真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街上招惹混混有意思……”
她一声不吭地收好书,没有评价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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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贝拉转过目光时,能看见他的侧脸,似乎与多年前的时光重合。
利利提亚的表情比当年更柔和些,或许是周围太多人,需要表演一下的缘故。但眼里那份她熟悉的兴趣缺缺,却仍然是相同的。
荷尔贝拉偶尔会想:如果他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国王,山鲁佐德大约活不过第一个晚上。
她偷偷打量着利利提亚,见到他散漫地望着舞台的目光凝起来,明亮了些,落到他的右边。
荷尔贝拉心跳停了半拍,缓慢地下沉,仍然多看了他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应该是这样。
荷尔贝拉想,明明早就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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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太热闹,许多观众还想和演员交谈。
虽然想跟芬妮打个招呼,但情况不太允许,只能改天再说。
他们顺着散场的人群走出了圆形竞技场。
出门后,几人又同路了一段,最后利利提亚先行告辞,荷尔贝拉也提出离开,只剩下艾玛和西里斯在一起。独处的寂静格外刺耳。
艾玛主动开口,好在不缺乏开启话题的由头,声音却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你喜欢今天的戏剧吗?”
“很出色的戏剧,演出也很精彩。”西里斯说。
“我看你好像不是很高兴。”艾玛顿了顿,“鼓掌的时候,你停了好一会儿。”
西里斯在每位演员登场的时候都鼓过掌,礼仪之外,也能看出他对表演的认可与肯定。
那个少年的演员登场时,收获了场下不少掌声,热烈程度只比主演低一些。
作为剧目中刻画有复杂性的角色,显然得到了大部分观众的认可。大部分。
西里斯在他出现时,拍了两下手,就停了,没有表情地保持沉默。
平心而论,那个演员演得不差,那两下掌声是送给表演者的。
“我不喜欢那个角色。”西里斯说,“不喜欢他的结局。”
“他被……原谅了。”艾玛说,“那是个好结局。”
“杀人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无论出于私仇,还是出于公理,哪怕被冠以再正当、再光明的名义,杀人仍然只是杀人。”
艾玛沉默片刻:“但是,这标准太残忍了。被不公平对待,受到压迫的,那些不幸的人,很多时候反击不幸的方式,只有杀死加害者。
“这样能说他们是错的,不值得被原谅的吗?”
“视罪孽轻重,视公理评判,视是否有人原谅,视他自己是否接受被原谅。
“想要脱罪的人,本身就会为自己寻找无数借口,寄希望于所谓神明的代行者,求个心安理得。
“杀人很多时候没有实质惩罚反馈,神明会降罪杀人者的说法,从来只是传说。
“但任何人的性命天然等重,只有杀人的分量确实,没有余地可辩解。”
西里斯的叙述平稳,不带感情:“杀人的人,也应被人杀死。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在主动杀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无辜,与加害者等罪。不值得,也不该期望被宽恕。
“决定杀人之前,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艾玛停下脚步,西里斯也跟着停下来。
沉默很久,她望着他的眼睛,暗红色的眼睛冰冷且坚硬。
“我没有杀过人。”艾玛的声音干涩,仿佛对所知所处的一切都感到茫然,困惑里带着一点不安,“那么,我们是不同的吗?”
西里斯看着她,沉默了半晌,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早已疲惫,缓慢地打起一口气,沉重而倦怠地回答:
“我们……一直,从来,都是不同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