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急性肠胃炎,成怡请了两天假。
近段时间她经常请假,以为张姐不会同意,没想到对方爽快答应了,还嘱咐成怡好好休息。
成怡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特别是晚上十二点过后,人会变得特别有精神。
因为睡不着觉,成怡的下半夜都是在烦躁中度过,她多次自己解决心理压力,但每次纾解过后,心中更加空虚。
她渴望被一具温暖的身体拥抱。
有几次,成怡的脑海里出现林昀的脸和他的一双修长手指。
成怡警铃大作,慌忙去卫生间用冷水冲刷身体。浴室镜子里的母亲对她虎视眈眈,成怡一次又一次地从镜子前经过,无视母亲对她的控诉。
一次,成怡实在忍无可忍,冲镜子大吼,“我没有!”
镜子里的母亲流出眼泪,消失了。
一直站在旁边注视成怡的黑衣人冷冷道,“成怡,你的精神越来越差了。”
成怡裸身走在房间里,心中生出想要换一个地方生活的打算。
她想,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牢笼,就像江城那个家一样。
脑袋是混沌的,需要风来吹散阴霾。
成怡独自去了老秦带她去过的那片沙滩。她对那片沙滩很有好感,在那里,她的身心曾经得到过充分的满足和放纵。
海边的空气要比其他地方更加咸湿。
成怡走在礁石高地上,脚下是波涛汹涌的深蓝色海水。今天的温度有些低,海风吹起外衣,单薄的女人好像要随风飞去。
成怡就这么站在礁石边沿,出神地注目远方。
海平线上有几艘渔船,小小一只,背着光,就像一片剪影,成怡想,他们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开到那么远的地方。
“咳咳咳!”
“咳咳咳!”
突然出现的咳嗽声让成怡一惊。她警惕地四下张望,这个地方还会有谁来?
成怡仔细分辨声音方向,小心翼翼绕过高耸嶙峋的礁石,看到不远处的悬崖边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长发轻轻挽着,身上披了件宽大男士外套,手里夹着一根烟,正捂着嘴咳嗽,侧颜在清晨的光辉下,显得很柔和。
成怡眼睛瞪大,不可思议地喊出口,“老板娘!?”
竟然是小炒饭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听到喊声,身体一晃,慌忙侧头看,见到来人惊讶道,“小怡?”随后露出和善的笑容,“你怎么在这?”
成怡站在原地望着她,“我来走走。”
老板娘拍拍身下礁石,热情道,“我也是,快过来坐。”
用医用纱布包扎过的手臂从黑色外套伸出来,瘦弱得就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成怡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你的伤好了吗?”
“好多了。”老板娘挥手,见成怡站着不动,又招呼,“我们真是有缘,快过来呀,陪我坐会儿。”
成怡踌躇片刻,才慢慢往那边走。
这边的礁石较为平整,但将近三米的高度让人畏惧。成怡往下看,海水凶狠地撞击石壁,像是在向礁石上的人示威。
她此刻有种不安的感觉,视线紧紧注视下方。
当走到老板娘近前时,突然脚步顿住。
她看见在礁石底部,由一圈低矮礁石冲破海面形成的天然水池里,漂浮着一个男人!
那人……是死了吗?
成怡不自觉后退,老板娘却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小怡,别害怕。”
看似瘦弱的女人极其有力,不顾成怡躲闪,架住她坐在自己身侧。
成怡看向老板娘,女人对她笑笑,“没事的,相信我。”
成怡不禁头皮发麻,而对方紧握她手腕的手也在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冲老板娘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轻举妄动。
老板娘这才放开人,从男士外套的兜里掏出一盒烟,抖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我以前不抽的,今天摸到他口袋里装了烟,也想尝尝味道。”
成怡心神慌乱,没有仔细听老板娘的话,注意力还在下方水中的男人身上。
她双手稳稳抓着屁股底下的礁石,鼓起勇气探头往下看。
男人面朝下泡在海水里,一米八几壮硕的身体被冲进池子里的浪花推得左右晃动。
老板娘淡然开口,“是我丈夫。”
“什么?”成怡身体一晃,看向旁边的人,“他怎么……”
“昨晚我睡不着,跟他说想看日出。我们来过这里很多次了,路很熟。他怕我冷,给我穿外套的时候失足掉了下去。”
老板娘扫了眼下面,脸色平静,“是个意外。”
成怡一时间没有说话。
老板娘也没管成怡此刻在想什么。像是以前在小炒店里两人见面随意的聊天一样,老板娘问她,“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像一个人?”
面前女人皱纹起伏,脸颊凹陷,瘦的像一架骷髅。
成怡沉默。
“是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吧。”老板娘笑笑。
“别笑了,好苦。”
话音消失在风里,但女人还是听见了,她的瞳孔放大,烟蒂灼烧在手指上,也没有知觉。
“你是你,她是她。”成怡望进女人的眼睛里,黑色瞳孔中有一束独特的光,照亮了女人浅褐色瞳孔里升起的浪花。
老板娘鼻子发酸,努力克制着颤抖的身体,“成怡,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女人的声音又轻又柔,成怡眼眶红了,“……妈妈。我看到了我的妈妈。”
成怡家客厅的落地窗前,生长着一棵榕树,茂密的枝叶挡住大半照进屋内的阳光。
屋子里总是昏暗阴冷,白天的时候,成怡会把灯全部打开,这样就能看清母亲的样子。
今天母亲很安静,不吵不闹,坐在最喜爱的橘黄色牛皮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成怡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她拿来一个小纸盒,装了些谷粒,放在榕树上的枝杈上,等待路过的小鸟来进食。
“成怡,快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成怡抱起沙发上的毛毯和坐垫往生活阳台走,“等一会儿,我先把它们洗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扫卫生,刚刚经过沙发的时候,竟然隐隐闻到一股馊味。成怡想可能是哪一次母亲呕吐,她没有及时处理干净导致的。
“不!我现在就要告诉你!”唐燕抓住沙发手柄大吼。
成怡吓了一跳,怀里的东西都掉在地板上,脚下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一张错愕的小脸,她赶忙走过去,“妈妈,你怎么了?”
唐燕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不停抖动,她谨慎地看了眼左侧,轻声道,“你过来一些,别让他听见。”
成怡知道母亲说的“他”是谁。
成振中,她的父亲。
她跪在唐燕身侧,眼睛也跟着往那边看,除了有一面白墙,什么都没有。
成怡轻轻问,“妈妈,什么秘密?”
“我告诉你……”唐燕紧紧盯着成怡,“是我杀了成振中!”
成怡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那次他喝醉酒又要打我,在楼梯上骂我,我就把他推了下去!”唐燕的头搭在成怡肩膀上,因为紧张开始咬手指。
成怡神色震惊又恍惚,是妈妈把他杀了?
唐燕很痛苦,时不时扫一眼旁边,眼中流出眼泪,但是她又快乐地喊,“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哈哈哈哈!”
唐燕癫狂起来,从沙发上跳起,在屋子里手舞足蹈,过一会儿,她又挥舞着鲜血淋漓的双手,大喊,“你不要过来!我受够了!受够了!”
成怡缓过神,疾步走到唐燕跟前抱住她。
唐燕吓了一跳,怎么都挣扎不开。
“妈妈。”
成怡脸色平静,拉起唐燕坐在沙发上,扯起T恤下摆为母亲擦干净嘴巴周围的血沫,又慢慢擦拭双手。
唐燕的手又细又干枯,因为长时间握粉笔,大拇指和食指顶端都起了厚厚的茧子。
成怡的双眼亮起光,望着唐燕的眼神格外温柔,“妈妈,你做得很好,不要害怕。”
成怡露出一抹微笑,“你不必怕他,应该是他怕你才对。”
“他怕我?”唐燕懵懂地问。
成怡笑容扩大,“对,你送他下了地狱,他当然怕你。”
唐燕一愣,恍然大悟,“他怕我?他怕我!?哈哈哈哈!”
唐燕高兴地大喊,“他当然要怕我!哈哈哈哈!”
成怡抱住母亲瘦弱的身躯,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窗外,风避开层层的榕树树叶吹进来,撩起成怡的刘海。
刘海下露出一双微笑的眼睛。
成怡睁开眼发现自己躺老板娘的怀里。她意识到,自己刚刚睡着了,或是晕了过去。
“你醒了?”老板娘看了成怡一眼,又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这次她已经游刃有余,没有再咳嗽了。
“我躺了多久?”成怡爬起来。
“大概二十分钟。”老板娘看成怡的样子,笃定道,“你的精神状态不怎么好。”
成怡随意地点头,“这段时间一直失眠,睡不着。”
“你还年轻,要注意身体。”老板娘吹出一口白烟,注视前方,“你是因为我像你的母亲,才去店里的吧。”
“是。”
老板娘转头,感兴趣地看向成怡,“你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怜,可恨。”成怡淡漠道。
“那现在呢?”
“死了。”
老板娘一愣,“抱歉。”
“没事。”
“能问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吗?
“……五年前……那时候她的病情反复,趁我不注意,挣脱捆绑她的布绳跑出去,被车撞上,人就没了。有很多很多的血流出来,我远远看见她在笑,听见她在说,终于解脱了。”
成怡说完,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好事啊,活着对她是一种痛苦。”老板娘眯起眼睛望着远方,“你不这么认为吗?”
成怡没有否认。
两人就此沉默。
手里的烟转眼就抽完一根,老板娘又要去拿新的,成怡握住她的手腕,“需要我帮你吗?”
老板娘一愣,笑着把身上的烟灰拍掉,“你觉得我和他的感情怎么样?”
成怡斟酌着开口,“挺好的。”
“哦……”老板娘翘起嘴角。
“那天有一个女人找到我,给我看了许多照片,转账记录,聊天对话,我才知道,他的私生子已经十岁了。”
老板娘伸出受伤的手,指指下面,“你说他死了么?”
成怡没有回答,不过答案显而易见。
老板娘继续,“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那些事。我受伤后,他每天尽心尽力照顾我,我耍性子,发脾气,他也是乐呵呵的。
我们结婚二十九年,我身体不好不能要小孩,跟他提过离婚,他不同意,说没关系,会永远对我好。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他活得好累,反而我,在他费尽心机编织的谎言里幸福快乐了那么多年。”
成怡垂下眼眸,“人很复杂,有真心,也很贪心,会虚伪。”
“是啊,”老板娘笑笑,“我本想今天提离婚的,早上的风太冷了,他把外套脱下来给我,后来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成怡望向下面,男人穿着黑色短袖,露出大半个背,那么大的块头就在逼仄的天然水池里飘着,多大的浪花都无法把他抓向大海深处。
“我很害怕,想要叫人,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我身上,特别温暖,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小怡啊,你看,这里很美不是吗?”
成怡顺着老板娘的手指望向远方。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海水澄澈,美的如一幅油画。
也许是被此时的氛围感染,成怡轻声开口。
“我母亲是一位优秀的语文老师,她的学生都喜欢她。她的工作很忙,下课回家还要照顾我。她喜欢腌酸菜,做饭也好吃。如果只有我跟她在家里,她会说一些学校发生的事情,逗我开心。”
“你很想她吧?”
成怡点头。
老板娘忍不住拥抱成怡,“孩子,你们都辛苦了。”
成怡靠在老板娘肩头,终于流下眼泪。
“小怡,”老板娘怜惜地抚摸上成怡的脸颊,“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