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怡从卫生间出来,站在洗手台前整理头发。
半身镜里映出一张微红的脸。刚刚她跟李芸芝玩了会儿色子,输了几盘喝了点酒,松散扎着的黑发有些掉了下来,垂在肩头上。
卫生间厚重的门挡不住外面此起彼伏的歌声,成怡用水拍拍脸,才感觉酒精的热度降了下去。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成怡拿起来看。
林昀【我在703号包厢】
外面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走进来,叽叽喳喳说着等会儿表白的事情,高个的女孩攀住娇小女孩的肩头,低声为她打气。
成怡收起手机,推开门往直梯方向走。她想,还是应该当面与林昀说清楚。
星佰乐KTV有两层,宋晓虎定的包厢在第六层,第七层的装修明显要豪华一些。
长廊吊顶繁复华丽,每一扇门上都镶嵌着样式不一的欧式彩色教堂玻璃,浓烈的颜色与林昀的形象有些不符。
成怡一直都觉得林昀是一个清贵自如的人,不会对任何事情过分热情。除了在她身上较为执着以外。
成怡想到这,不禁皱起眉头,她不喜欢出现情感被动的情况。
703号包厢室内昏暗,天花板上亮着一圈氛围灯,林昀坐在对门的角落里,暖灯打在脸上,像是一只魅惑人心的妖精。
看着等待的人,他笑得妖冶美丽,“你来了?”
成怡关上门,望向这个男人开门见山地说,“我来只是想跟你说清楚,我不会跟任何人谈恋爱。”
“成怡,”林昀却对成怡的话充耳不闻,他站起来,执拗地问,“我能做你的男朋友吗?”
“不可以。”
“你有对象了?还是结婚了?”
“都没有。”
男人的眼眸悄然暗下,“昨天早上,我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辆车上,我以为那是你的男朋友。”
“林昀,”成怡盯着林昀的眼睛,毫不避讳,“他是我的性/伴/侣,我们维持这样的关系已经快一年了。”
房间内瞬间变得安静,就连四处飘散的歌声都吓得消失。
对面的男人明明站在灯光下,周身却好似被黑雾淹没,逐渐看不清表情。
周围沉默得诡异。
成怡不愿再呆在这里,转身就要离开。
“我不可以吗?”
浓稠的黑雾里传来蛊惑暗哑的嗓音。
“什么?”成怡诧异回头。
“我也可以的。”林昀一步步上前,缓慢又坚定。
成怡被林昀逼到角落,愣愣地望着他。
林昀克制地握住成怡垂落在身侧的手腕,“接受我,好不好?”
纤细的手腕被轻轻抬起,男人低下头,眼睛却紧紧盯着成怡,虔诚地在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他与成怡的距离如此近,近到只要稍微向前就可以吻上朝思暮想的红唇。林昀的眼睛泛起湿气,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祈求被收养的小狗。
成怡身体一颤,深陷进这双眼眸中。
她记起童年时在路边相遇的一只小白狗。
那时候她从旁边走过,小白狗在后面蹦蹦跳跳地使劲追,两只柔软的小耳朵跳起,很可爱。
成怡忍不住把小白狗抱回家,却被父亲一把夺过,无情地从三楼扔下。
年幼的她看着呈抛物线下落的小狗,吓得挤在墙角忘记哭喊。
等到夜深人静,她才敢悄悄出门,在花丛里抱起冰冷的小狗尸体,埋在了她最喜爱的一棵榕树下。
成怡忙把手从林昀手中抽离。
她突然生出了恐惧,低下头,不敢看林昀的眼睛。心跳得很快,快得她就要呕吐。
那些伤害和痛苦早已刻进血肉钻入骨髓,成怡双腿发抖,现在的她还能接受一段感情吗?
“我会让你满意的,好吗?”林昀在耳边轻轻问。
“不要!”成怡的脸撇向一边,呼吸逐渐急促。她想,还好,她还能拒绝林昀,她还不喜欢他。
林昀一愣,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成怡,“你怎么了?”
成怡抬头,神色恍惚,眼前父亲狰狞可怕的面容一闪而过,她脸色一变,大力推开林昀跑了出去。
林昀猝不及防被推倒在沙发上,只愣了两秒就赶忙从沙发上爬起,“成怡!”
等他追出包厢,成怡已不见了踪影。
林昀跑到电梯前,屏幕显示电梯已经下到第四层,这个时间点人流量大,等电梯上来最少得十分钟。
林昀果断拉住一名路过的工作人员,神情不安地大吼,“安全通道在哪儿!”
“砰”地一声,安全通道大门被打开。林昀快速往楼下跑,绿色指示牌在脚边闪着幽幽荧光。
林昀后悔了,他不该着急的,成怡刚刚的状态,让他想起在星河村的时候。
他无比害怕成怡失控。
如果她遇到坏人怎么办?没有人保护她怎么办?林昀不敢往下想。他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给成怡打电话,对方一直没有接听。
接近十二点,街道上大多数店铺已经关门,林昀跑到一楼大厅,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一时茫然,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这时手机震动,林昀飞快拿起来看。
是成怡发来的微信,上面写着:我很好,不用管我。
林昀忙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七楼的卫生间装饰得豪华无比,洗手台上插满鲜花,熏香宜人。
成怡坐在最里隔间的马桶上,紧紧抱住自己。她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脑袋里不断闪现的那些令她绝望的画面。
暴怒的脸庞,睁着眼睛死去的小狗,沾满泥土的双手……
她咬住手指,双眼充血,颤抖着开始小声背诵,“马、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
只要成怡小时候受到父亲责罚,第二天,母亲就会花很多时间陪伴她。
母亲会陪成怡玩,给她买衣服,做一顿美味佳肴,唯独,不会抱她。
在成怡小的时候,住的小区种了许多高大的榕树,母亲会把皮筋捆在两棵距离较近的榕树中间,她站在前面,成怡站在后面,两人一边跳一边默契地数节拍。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母亲有许多漂亮的花裙子,成怡印象最深的是一条印有大大小小蝴蝶的连衣裙。
母亲每次穿着这身跳绳的时候,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花蝴蝶,宽大的裙摆扬起就像要腾空而去。
成怡站在母亲身后,急迫地去抓,但是怎么也抓不到……
“成怡。”
“成怡。”
“成怡!”
……
卫生间的门轰然倒塌,成怡惊恐抬头,母亲竟然穿着花裙子站在面前,正哀怨地看着她。
“你找男朋友,是为了离我而去我吗?”母亲唐燕痛声问。
成怡拼命摇头,“不!我没有!”
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变成黑色水泥地面,天上落下雨滴,耳边传来一声急促的刹车声。
她木楞地循声望去,母亲不知何时又躺在了马路中央,身下的血流了很多,趟过来流到她的脚下,白色帆布鞋被染成红色。
唐燕躺在冰冷的地上,转头遥遥望向成怡方向,嘴巴张了张,即使距离很远,成怡也听见了。
“你要抛弃我了,我的女儿。”她说。
“不,没有。”成怡惊慌地喊。
唐燕神情空洞地望着她,身体逐渐幻化成无数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母亲要飞走了,成怡害怕地迈开腿要追逐,突然左手一痛,她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她身后,一只手牵着她。
轰的一下,陈旧的记忆破开层层枷锁展现在眼前,成怡认出男人,不敢置信地开口,“阿齐?”
说完心神震动,她想起来了。
父亲从楼梯上摔下,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母亲精神受到刺激无法生活自理。
她从大专退学回来照顾母亲,期间认识了阿齐,等到母亲病情逐渐好转,她才敢回应阿齐的感情。
今晚是她与阿奇第一次约会,却被母亲撞个正着。
“成怡,你要抛弃我跟他走吗?”成群的蝴蝶消失了,穿着一身靓丽蝴蝶连衣裙的唐燕却出现在漆黑的街道上。
她站在那里,空洞的双眼流下泪水。
成怡愣愣地看着前方的母亲,没有说话。
“告诉我啊,成怡。”唐燕凄凉地呐喊,因为极力控制情绪而面目狰狞,她步步向前,张开双臂恍如一只吃人的恶鬼。
“过来,我的女儿,到我的怀里来。”
还握住她的手的阿奇第一次见到犯病的唐燕,心中急速升起一股恐惧,他立刻就松开了成怡的手。
成怡不敢置信地回头去看,她有些不明白阿奇为什么要放开她,他不是喜欢她吗?
“阿奇?”
为了掩饰恐慌,阿奇努力镇定道,“成怡,你跟阿姨聊,我先走了。”
成怡就要去拉阿奇,惶恐地大喊,“阿齐!不要!”
“成怡!”唐燕嘶吼,“你给我过来!”
阿奇走了。
成怡望着决绝离去的背影,流下眼泪。
她清楚知道阿奇以后再也不会联系自己了。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自己的情感,鼓起勇气与喜欢的人交往。
她想到自己被痛苦恐惧折磨的25年人生,歇斯底里朝唐燕大喊,“妈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成怡?”唐燕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大雨里摇晃地像只鬼影,“……你是我女儿,你怎么能抛弃母亲!”
成怡如坠冰窟,“我没有……没有……”
唐燕还在喋喋不休,“你谈恋爱,找男人,是不是又要抛弃我,就像那年你去外地读那个破大专一样!”
“轰隆!”
一道闪电划过,成怡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房间里。
原来是梦。
手搭上额头,是了,她已经从星佰乐回来了。
成怡想到晚上的事,抬眼看向手背,这里好像还残留着林昀嘴唇温热的触感。
成怡在衣服上擦了擦,试图想要擦掉那种令她心慌的感觉。
她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开机,瞬间十几条微信跳出来,全部都是林昀的。
【你在哪?】
【我错了】
【求求你告诉我你在哪儿】
【你不要出事好不好】
【我在东前巷前等你】
【我们再聊一聊,好吗?】
……
成怡正要关掉屏幕,这时又来了一条微信,是老秦的。
成怡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老秦【早上我就要去海城了,过段时间回来。】
成怡关掉手机,疲惫地闭上眼睛。这段时间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正是需要老秦的时候,他却一心创业,总往外面跑。
窗户大开,夜风吹开纱帘,拂过成怡的长发。
她知道林昀找不到人,肯定会在东前巷口等她,所以晚上回来她是从另一边的小路翻墙进来的。
老秦已经靠不住了。
成怡打算丢弃老秦寻找另一个目标。
但是,她对性伴侣要求苛刻,观察老秦就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现在才开始找,谈何容易。
成怡渐渐烦躁。
身上的白色棉质长裙变得沉重,像刺一样扎着她的皮肤,戳着她的血肉往下坠。
成怡坐起来暴躁地把衣服从身上扯下,最后连内裤也不剩,才稍微舒服地躺回床上,她大口喘气,就像冰箱冷冻层里的那几条鲈鱼。
成怡眼眸暗沉,她突然转头,平静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旷野星球?”
两个黑衣人如两道黑影,僵硬地竖立在窗前,他们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成怡,没有开口说话。
成怡嗤笑了声,声音比哭还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