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在地铁上百无聊赖,耳机里的歌听了好多遍,只觉无趣。
这时她忽然想到那天看的电影《豹》的原著,于是打开草草翻了几页。下地铁的时候,停留在第四章“多纳富塔伽之恋”的最后一页:
“不是沉默的寂静,就是歇斯底里的绝望的喊叫;从圣灵修道院那边开始出现了鱼肚白。谢瓦莱心想:“这种状态为时不会太久,我们朝气蓬勃的现代的新政府,会改变这一切。”亲王心头感到压抑:“这一切都不应该继续下去了,然而,它会继续下去的,这才永远合乎人情。它可以继续一个世纪、两个世纪……将来可能有变化,但只会变得更坏。我们是豹,是狮,代替我们的将是豺,是鬣狗。不管豹也好,豺也好,或是羊也好,我们仍会自认为是社会中坚的。”谢瓦莱和堂法布里契奥互相道谢,告别。
… … 刚刚亮,透过云层射来的微光又被车窗长期积存的灰尘挡住。车上只有谢瓦莱一个人。在车身的摇晃颠簸之中,他舔了一下食指尖,用唾沫在玻璃上擦出一个眼睛大小的窟窿。他从中望出去:晨曦中,他面前的景物在跳动,无可挽回地跳动着。”
广州的晚风透过图书馆北面的窗缝吹进来,拂过书页,也吹动了顶棚灯光下卷起的发梢。
五月的校园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书桌上搁着安安的英语练习册、两罐雀巢罐装咖啡和一叠被荧光笔染得五彩斑斓的笔记。
安安一遍转笔一遍打开外卖软件,下单了三份燕窝炖,想着一会儿晚饭后送到,和小戴晴子她们一起吃。她坐在窗边,一支笔转了几圈后停下来,目光落在对面的方晴子身上。
此时正是哲学系大三的晴子穿着灰蓝色T恤,头发扎得松松的,正埋头在一摞胡塞尔现象学笔记中。安安忽然轻声问:“晴子,你信爱情吗?”
方晴子抬起头,眨了下眼睛,似乎没听清。
“我说——你信爱情吗?”安安重复,眼神一如既往地干净,只是有些隐约的疲倦,像长期情绪劳动后的微微倦意。
晴子把耳机摘下,坐直身子。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默默看了安安一会儿,像在确认这不是某种闲聊。
“这问题……不是你第一次问自己吧?”她反问。
安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晴子慢慢笑了笑,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小册子,封面是浅灰色的皮质封套,上面印着四个英文字母:Symposium。
“《会饮篇》。”她把书放到安安面前。
“柏拉图写的对话录,讲一群雅典男人,其实是当时的哲人、权臣,名士喝酒、聊天、轮流讲他们心中所理解的‘爱’。”
“你让我看这个?”安安愣住。
“如果你想搞清楚爱情到底是什么,那就从这个开始吧。”晴子轻描淡写地翻开其中一页,“爱情不是浪漫,不是心动,也不只是性或陪伴,而是人如何通过‘爱’来追寻‘永恒’、‘完整’和‘不朽’。”
“听起来……很虚。”安安低声说。
“你学是计算机的0和1嘛。”晴子笑了,“你习惯的是可以验证、可以跑通的东西。但‘爱’这种事,从来都不逻辑、不稳定。你问我信不信爱情,我只能说——我相信爱是我们努力追求变好的一种方式。”
“变好?”
“变完整。”晴子的声音温柔而清晰,“苏格拉底在书里引用狄俄提玛说,真正的爱,是通往‘善’与‘美’的阶梯——你会先被一个人的身体吸引,再被他的心灵吸引,然后你会超越个体,去爱‘智慧’、‘秩序’、‘正义’本身。最后,才能理解什么叫‘永恒的美’。”
安安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滑过那本小书的封皮,像是在感知什么。
她忽然低声问:“那我现在的这种……患得患失、要不要说出来、怕他不爱我……这算是哪一级?”
晴子眨了眨眼。
“这叫情绪劳动的第一阶段。”她说得调皮,却认真,“你现在,是在‘人世间的爱情’这层。”
“然后呢?”
“然后你要自己爬楼梯。没人能替你。”
安安没说话,只是垂眼望着书页,那一页上,阿里斯托芬讲他相信人本是完整的圆球体,被宙斯劈为两半,所以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失落的另一半”。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某种深层的痛:她是在Brady身上寻找自己丢失的一部分完整感。她以为他能给她答案,但或许这场爱情的意义,从头到尾都是自我追问的映射。
窗外的风慢慢停了,天色渐深,图书馆里只剩下零星的灯光和她们的呼吸声。
安安轻声说:“谢谢你,晴子。我会看完这本书的。”
方晴子笑道:“你先看这个,还有需要的话我再给你一本别的好东西。有问题随时问我。”言罢方晴子把耳机重新戴上,继续听她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而安安翻开第一页,文字安静地躺在那里,如一枚来自古代的钉子,正要轻轻撬开她那困顿纠缠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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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寝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一盏桌灯的微光和风扇呼呼旋转的声音。安安洗完澡,把头发用毛巾裹着挽起,穿着宽松的棉T恤坐在书桌前,皮肤还带着微微的热气和水汽。
她拿起那瓶香味清淡的乳液,轻轻挤了一点在掌心,手指在脸颊上点开,再均匀推开。那是Brady送她的——Swiss Perfection Cellular Perfecting Fluid,品牌低调,但价格惊人,属于只有极少数人懂的冷门贵妇级别。她以前哪舍得买?用的都是学生党常备款。可自从和Brady在一起后,柜子里多了不少她曾不敢奢望的东西。
手机屏幕一亮——
Yelena的头像跳了出来。
【Yelena】周末来港?做指甲做spa,我订好了The Ritz的。
她怔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几秒。那头像还是熟悉的那张淡漠照片,一只戴着Hermès Kelly手链的手拿着鸡尾酒杯,背景是中环某家私人会所的窗边。
The Ritz。丽思卡尔顿酒店的SPA在圈子里有名,面向维港的顶层泳池和极致服务,是许多小中产望而却步的“轻奢终点站”。
安安握着手机,盯着那句话,眼底浮现出几种复杂的情绪:惊讶、受宠若惊,甚至是一点点藏不住的雀跃。
Yelena主动约她。这个在生日晚宴上精致得像Bulgari广告大片的女人,那个言语锋利又眼光毒辣的天秤座女生,居然会主动约她。
她飞快打字:
【安安】真的可以吗?我会不会打扰你啊!
很快,那边回了一条:
【Yelena】别婆婆妈妈的。我卡要过期了。
她想了想,回了一条:
【安安】好,那我周六早上坐高铁过去!
那一瞬间,安安抬起头,对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自己眨了下眼。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夏天,她正在悄悄地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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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奔驰S680车内。并购失败的Tom情绪失控,怒气冲顶。Sarah坐在他斜前,冷静如常。
Tom猛地捶了座椅一下,声音低沉却像憋了一晚的火山:“他们合起来玩我。Hera基金的口风前天还说倾向支持,今天邮件一封直接砍断所有沟通窗口。他们——都在看我出丑。”
Sarah没有动,只从手边平板上划开一张图表界面,轻声道:“你的问题,不是对方变卦,而是你一开始就设定错了筹码结构。你把太多情绪投在了‘破局’,而不是设计‘利益共生’。”
Tom冷笑:“现在跟我讲结构?Sarah,这案子是我最后的机会——”
“不是。”她打断他,语速不快,却极稳:“你现在最不该做的,是让失败定义你。”
Tom瞪着她,眼神像是刀子。但她继续说:
“你在往外找敌人,找父亲的手,找承德的影子,甚至找我。但你没在往回看:这个项目你只留了3%的弹性空间,风控绕过了两级,合约设计上没有次优项。这不是因为你笨,是你太急。”
“你想赢,”她顿了一下,“可你不相信自己值得赢——所以你总是押上太多,用力太猛。”
车厢一时安静下来。Tom咬着牙,眼神晦暗不明。
她语气缓了几分,却不温柔:
“你有筹码,但你不会议价。你有对手,但你不做长线。你走得每一步都像一场决斗,而不是谈判。”
她看向窗外,淡淡说:
“你不缺胜利,你缺的是耐心。和策略。”
Tom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喉头上下滚动。
然后他像终于认输般,声音低哑地问:“那你告诉我,Sarah——现在,我还能做什么?”
Sarah收起平板,看向他,语气像是在会议室一样:
“先稳住团队。你一乱,底下人跑得比你还快。”
“第二,接触那边的陈耀文——他们在做医疗基建2号池,跟你项目有天然契合,你之前就是怕他们跟你父亲走太近才回避,但现在没时间讲情绪。”
“第三,把你在董事会里的一票节奏放慢一点。你不是要打赢,而是要让他们意识到——你能拖住。”
Tom没有说话,眼里仍是阴沉,却不像刚才那样彻底失控。
Sarah看着他,语气如常地补了一句:
“你不是没得选,只是你总想当第一个下牌桌的人——那样可以证明你不是输家。”
她的眼神终于有一丝讽刺:“可惜,这世界里,赢家往往是最后才离场的那一个。”
车停了。Tom没有立刻下车,只低声道:“你为什么还留在我身边?”
Sarah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她拉开车门,风吹进来,声音如刀片划过人耳。
她只留下了一句话:
“因为你还没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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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手里捏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
夜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他自己咬牙时的咯吱声。
Tom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几粒扣子扣错了。他瘫坐在阳台椅子上,像被放空的电池,目光发直地望着城市远处的灯火。
他举起雪茄放到嘴边,又放下。他没抽——他一向不抽雪茄,他只是学他爸的样子。
他爸总说:“男人要学会抽雪茄,不是因为它好抽,而是因为它像权力。苦、慢、贵,不能吞咽,必须控制。”
“控制。”Tom喃喃着,“控制个屁。”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手,指节红肿,拇指上还有白天捶车时蹭出的皮。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想让胸口的那团火顺势下去,结果只是咳了两声。
那咳嗽很突兀,也很狼狈。他咳得眼睛都红了,像个没发育完的男孩。
他终于低声骂了一句:
“Sarah是对的。”
这几个字一出口,他就仿佛虚脱了一样瘫靠在椅背上。仰头,望天,漆黑如墨。他从小就怕黑,但从不承认。
他想起Sarah白天说的那些话,像一刀刀划在他脸上,却没有一刀能割破皮——这才是最致命的。
他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父亲的脸——冷峻、克制、永远盯着利润表的眼睛,从没正眼看过他的那张脸。他想对那张脸说一句“我很努力了”,却始终说不出口。
“爸,我真的很努力了……”
但他说出来的,依然只有空气。
灯火斑斓的城市像张巨大的嘲笑嘴脸。Tom的手伸进衬衣里,掏出项链尾端那个小挂件——那是他母亲生前留下的。他闭着眼,把那东西紧紧攥在掌心,仿佛那是某种信物,可以庇佑他、救赎他、给他一个“不是失败者”的证明。
可是没用。
手机亮了一下,是集团法务发来的更新。
并购案正式宣告终止。
他没看详情,只把手机翻过来,压在桌上。
沉默三十秒后,他对着黑夜笑了,笑得几乎发疯,眼里却有点红。
他站起来,走进屋里,回头望了眼那片海——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留下。
他不是赢家,但他也不甘心做输家。
他知道明天一早,还是要穿上那件深蓝色的西装,去会议室里扯着嘴角、讲笑话、掩盖狼狈、签下下一份可能的“失败书”。
这,就是他的人生。
一场永远不准他喘息的自毁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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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9:12,会议室内。
Tom穿着一件熨得笔挺的灰蓝西装,头发被抓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可只有Sarah知道,他昨晚凌晨四点才睡,靠两颗阿普唑仑压住焦虑。
“OK,everyone,”他一边翻着手里的报告,一边语气轻松,“今天我们要聊的,是如何让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看起来像是精心布的局。”
有人发出干笑,更多人噤声不语。
Tom掀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Kenny,你笑什么?我喜欢你笑的样子,真的。笑得像个知道自己马上会被砍奖金的HR。”
气氛僵住,没人敢接话。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会议桌一侧,拉开一张椅子坐上去。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甚至有点温柔:
“你们知道,我小时候最怕什么吗?”
没人敢答。他也没真指望有回答。
“我最怕一件事——进错门。你知道吗?男校,食堂、体育馆、化学实验室,门上没标注。我常常走错门……走进别人的教室,走进教师办公室。”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却是刺骨的那种。
“你知道吗?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走进去之后,发现大家根本不抬头看你一眼,好像你从来都不在这张地图上。”
“并购失败就像那样,”他说,“你走错了一道门,然后全公司的人都在等着你出来,告诉他们你其实是故意的。”
这时有人终于忍不住,轻声说:“Tom,也许我们该回归流程、找下一轮竞标者。”
“是的,也许吧。”Tom轻轻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或者我们可以再走错几道门——看看谁先假装这就是通向成功的秘密通道。”
他站起身,走回主位,一把将手上的文件丢到桌上。
“现在,开始讲PPT吧。让我看看你们花了六位数咨询费之后,能不能给我一个看起来像救世主的Plan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