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蝉鸣渐弱,老式风扇上了年纪格外聒噪,凉意此起彼伏,带不走残夏余温。
柴道宁端坐在桌前,表情认真地盯着一块橡皮。
他敢肯定,这块橡皮刚刚说话了。
“你小子,又逃体育课了是不是。”李家豪抱着篮球,勾肩搭背地坐到柴道宁旁边,“看啥呢,吃饭去啊,一会肉都抢没了你就啃馍馍吧。”
白启瞬嫌弃地推开湿透了的李家豪,接过柴道宁递过来的水,“宁子,你最受啥刺激了,昨天还想跟猫说话呢?”
“对啊,出啥事了跟哥们说。哪个不长眼的惹到我们大宁子了,违法乱纪的事兄弟不干,趁乱给他屁股上踹一脚还是可以的。”
“真让你踹了又怂得一批。”柴道宁呼出一口气,放下橡皮跟着他们一起去食堂。
离开教室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课桌。
橡皮不见了......
末课铃已经响过一段时间了,通往食堂的道路上稀稀拉拉晃悠着几个人,柴道宁三个反而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走着。
“今天周三,我记得最左边的窗口会炒土豆鸡......三楼开甜点铺子,老白给我带两个蛋挞呗。”
“嗯,我去买提拉米苏,宁子你吃什么?”
“啊?我不吃,太甜。”
柴道宁似乎在跑神,李家豪和白启瞬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没再说什么。
最近真奇怪。
其实柴道宁本来没打算去食堂,准确来说他是不想看见任何食物。
太奇怪了。每次食堂阿姨的勺子翻下来,荤素菜肴滚动着汤汁进入他的餐盘时,柴道宁仿佛都能听见他们在说话。
没有声音,没有语言,但柴道宁就是能明晓那一块块一片片食物的意思。
他们或嘶吼或哀嚎,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吃掉他们。
仿佛一缕缕无法超脱的游魂,所有的记忆停留在暴死的前一秒,一遍遍地祈求着刽子手的饶恕。
柴道宁一点食欲都没有。
总感觉这些东西吃进他的肚子里还会继续叫唤,扰得他不得安宁。
“饭卡没带,我回去拿,不用给我占座。”
“哎?等等宁子,刷我的不就得了?”李家豪看着柴道宁远离地背影,耸耸肩继续打饭去了。
“宁子是不是生病了?”
“我咋感觉像被人甩了,网恋翻车?还是看上哪家姑娘被拒了......”
最近怪事频出。
昨天放学,警卫大叔喂了很多年的黑猫学长跳到柴道宁书包上,冲他打招呼;上周他晚自习偷跑去上厕所,门口茂密的山楂树没有征兆地摇曳,红果落地滚动成为一个“喜”字。
柴道宁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现在只想回桌上趴着眯一会。
刚来到教室门口,柴道宁一抬眼就看见自己的橡皮出现在讲台上。那块橡皮柴道宁扎了三个眼,不会认错。
最关键的是,橡皮是立起来了,摇晃了两下,自己躺倒了。
柴道宁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一秒都不想多待。
现在为数不多的正常的场所又减少了一个。柴道宁捂紧衣服,低着头没有目的地贴着校园墙快走,不论到哪里都感觉不得劲。
种种怪象快要把他逼疯。
柴道宁走到隐蔽的角落朝四周环视了一圈,确保无人无监控无主任以后,掏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机,拨通老舅的电话。
老舅年近三十,单身未婚,没有正经工作,成天在外面晃荡倒也能把自己养活。平时老舅神神叨叨,奇闻异事风水鬼神样样精通,总捞着柴道宁的胳膊要给他算命。
柴道宁向来是不信的,但现在出了这种状况他能想到的只有老舅了。
电话待机。柴道宁不厌其烦地回拨了多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早就说了不要看恐怖电影!
那个倒霉舅舅自己不敢看,大半夜把柴道宁拉起来强行“鉴赏”,现在搞得人心惶惶的,电话又打不通了。
用完就丢的男人最可恨。活该一把年纪找不到对象!
柴道宁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就是不想回教室,索性蹲在墙角等预备铃。
学校留给晚饭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大多数同学半个小时就完事了,不小一部分学累的贪玩的牵小手的会窜到校园各个角落散步。
柴道宁算着时间,等到人流活络的时候再回去。他往人堆里一钻,就算那些脏东西想取他的小命也没机会。
聪明。
柴道宁坚信自己找到了打败黑暗势力的捷径,有些得意地傻笑,没发现自己对面蹲了只能吓哭小朋友的物种。
“呱呱。”
柴道宁闻声抬头,一眼对上一只比他脸还大的癞蛤蟆。
□□身上还湿润着,肚子贴着地面,留下一滩滩水渍,像是解立体几何时做的辅助线。
柴道宁顺着水线的方向望去,似乎是学校里的人工湖。
这家伙跳了这么远过来,是为了找他?
“呱?”
癞蛤蟆的叫声把柴道宁拉回了现实,他试探地迈出一步。
总感觉这个小东西不是个善茬。柴道宁见它没有反应,于是加快了脚步,从角落里挪了出来。
直到挪到癞蛤蟆的背面,柴道宁才敢呼出一口气。
只是脊背处的紧绷感还没褪去,柴道宁就感觉自己腹部被一团柔软粘腻而有力的物体紧紧卷起来。
没等他低下头,强大的拉力便将他拽到地上,一路拖进癞蛤蟆的嘴里。
这家伙,长了两张脸!
柴道宁陷入黑暗前最后的印象,就是那一对腥红狰狞地竖瞳。
柴道宁猛地从梦中惊醒,后背的布料湿透,燥热的潮湿在接触到空气后迅速转凉,引起一阵阵颤栗。
梦中的世界颠鸾倒凤,依稀有男人的喘息声,令他心跳狂飙热血沸腾。
柴道宁缓了很久才平稳住呼吸。他扶着床艰难地站起来,双脚刚踩到地面便一阵瘫软,差点坐倒下去。
“小朋友,见到本尊不知道打个招呼了?”
稚嫩灵动的童声让柴道宁定在原地,他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向自己房间内漂浮着的诡异的会说话的怪物。
那怪物通体流转着七色棱光,身体像是个标准大小的玩偶,鼻子如同象一般卷起来,眼眸妙曼飘逸,仿佛另一个世界中的星空。
“算了,看在没人教过你规矩的份上,本座先饶你一命。”那奇异的怪物一点点飘过来,悬停在柴道宁脑袋上方,“你听好了,本尊乃是北冥幻天座,世人称呼我为貘,掌管梦与执念,至高之上的幻境使者。”
“也是你余生将要供奉的神祇。”
柴道宁眨巴眨巴眼睛,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圈。
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本座以本人掌管梦境多年的经验告诉你,你不是在做梦,接受现实吧少年。”
自称为貘的怪物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念念有词:“现在我们来规范一下你作为使徒的信条。第一,每天都得给本座上贡三十颗上好的水蜜桃......”
柴道宁一拳砸到貘的脸上,转头就往外跑。关节处软乎乎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却也在时刻提醒着他这一切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他身上。
“......大胆!屁娃娃你敢打本座,别让本座逮到你!”
柴道宁一路狂奔到小区对面的巷子里,确保刚才的怪物没有追上来后才撑着膝盖喘粗气。
他摆摆手拒绝了认识他的好心邻居,一个人绕进了巷尾无人的角落,抱着双腿怀疑人生。
“小家伙,跑饿了没?吃包子吗?”貘搂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从柴道宁的头发里钻了出来。
柴道宁虽然已经蹲得很卑微了,但还是实打实地惊出了一个屁股蹲。他快被接二连三出现的怪事整垮掉了,崩溃地捂住胸口哀嚎:“你干嘛!你谁啊?你们有完没完!”
“什么乱七八糟的?。”貘把包子塞进柴道宁嘴里,嫌弃地打量着他身上的背心拖鞋大裤衩,从自己的肚兜里掏出柴道宁的校服。
“不逗你了,赶紧上学去吧,我路上给你解释。”
“你是说,我柴家的后裔身上流着红喜神的血脉,家族世代承担着月老使徒的使命?”
貘环抱着双臂点点头,“没错,当年月下老人殒命后,世界的姻缘秩序便混入生命的轮回中。而几支流淌着红喜神半神血脉的后人,便承担起来维持这份秩序的责任。”
“上古时代,世界的法则由各个领域的神掌控。诸神纷争之后,天地灵气衰微,所有的法则被秩序代替,幸存的神也纷纷当起来撒手掌柜,只留下少数使徒监督世间秩序的运转,才行成了如今的人类社会。”
“而我便是你们家族这一脉的守护神,你的奶奶,你奶奶的奶奶,你奶奶的奶奶的爷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柴道宁感觉貘在骂人,但他无暇顾及,这么大的信息量一时间把他整懵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嘴巴张成“O”字形。
“不过你的情况有些特殊。”貘飘到柴道宁面前,眯起眼睛揉搓下巴,“如果我没猜错,你小子昨天是被赤星子的双相地蟾给吞进去了。”
这句话柴道宁听懂了,激动地点点头,昨日四肢扭曲在狭小湿热空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你说你这孩子,闲得没事招惹它干嘛。”柴道宁已经来到教室门口,貘躲进了他卫衣的帽子里接着解释。
“小青蛙告诉我它最近在这一带镇压狐妖,而你在经过成人礼后便开启了阴阳眼,小青蛙把你也当成妖物就顺嘴吞了。”
“你的意思是,这段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是因为我开启了阴阳眼?”柴道宁醍醐灌顶,压在心口的石头一瞬间消失,轻松无比。
他还以为自己被人下咒或者撞邪了。虽然阴阳眼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一直有坚持给柴道宁办阴历生日,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他的第十七个生辰宴。
“没错,并且由于你的半神血脉,小青蛙没办法完全把你吞噬掉。碰巧它体内着没消化干净的狐妖残骸,趁机混进了你的魂元,所以你现在已经不算个人了,属于半人半神半妖的结合体。”
貘伸出它橡皮泥般胖乎柔软的手臂,拽出柴道宁脖子上玉索,翠绿晶莹的玉佩在柴道宁眼前晃来晃去。
“而我也是在这个时候苏醒,侥幸救了你一命。柴姝倩这死丫头也真是的,趁着我睡觉把我锁进魂玉里,也不想着多放些好吃好喝的和软垫子,粗心......”
“柴道宁?怎么不进来。”
站在门口的柴道宁被班主任发现,貘很机灵地缩进柴道宁衣服里。
从窗外直愣愣的阳光来看,现在至少已经上完了三节课。出乎柴道宁意料的是,平时爱发火的班主任居然和和气气地让他进教室上坐下,眼神中甚至有一丝关怀与悲悯。
貘从柴道宁脖颈边冒出一个小脑袋,语气得意,“你们老班在办公室打盹,我给他托了个梦,不用感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