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馆的名字叫碧蓝泳池。
广告单的最底下,标注了地址,在老城区的东风西街与向阳路交叉口向西200米处(环卫所家属院旁边)。
梁月对于街道名称不是很了解,可对这个家属院有印象,她路过过许多次,从没发现那里有一个游泳馆。
晚间公交车慢吞吞从远处驶过来,噗呲一声,停在眼前。
上面零散坐了几个人,梁月一上去,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来,目光在她身上停驻几秒,接着又疲惫地垂下去。
梁月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浓荫在月光下冷幽幽的,阵阵清凉不断往下泄,她伸出半颗脑袋去承接夜晚的风,闭上眼,只觉得这趟车可以无休止地开下去。
公交车里的显示屏没有播放广告,到站后也没有语音播报。
夜晚的世界在运转,却没有完全运转。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遵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方式。在黑暗中,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很多人还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夜晚对于梁月来说是白天。
下了公交车以后,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碧蓝泳池走去。
果真是在环卫所家属院旁边。
一块儿很小的蓝色招牌贴在不显眼的巷道墙壁上。巷道四五米长,走到尽头,往右一转,就可以看见游泳馆的门面。
广告单没有夸大宣传,果然还亮着灯,是24小时营业没错。
梁月推门进去。大厅的灯亮了一半,柜台后坐着一个约摸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打着瞌睡,脑袋有节凑地往下栽。
她脚步轻快,他没听见。
走近了,梁月敲了敲柜台,男人倏地抬起眼皮,眼睛还惺忪着,但已经开口说:“15块钱一个小时,20块钱两个小时。”
梁月一时没说话,眼睛落在男人脸上,不是刻意的,却已经从他头发丝观察到了手指甲。这是一个很干净的男人。
再看柜台,一尘不染。
这游泳馆的缺点很明显,偏僻、陈旧。
男人已经清醒了,他以为梁月嫌贵,搬出自家游泳馆的优点。
“我们卫生条件做的很好的,过滤、消毒、加温,水质绝对达标。”
梁月还是不说话。
男人说:“水干净了,游着放心。”他有点不确定眼前的女人是来游泳的了,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梁月问:“包月多少钱?”
“600!”男人一下精神了,“你是新客,给你打九折,540,怎么样?”
梁月问:“每天都可以来?”
“都可以,不限时间。”男人笑了起来。
梁月点点头,很快付了钱,她问:“有没有女教练,我想请一个。”
“女的?”男人摇摇头,“男的不行吗?”他把一张卡推到梁月眼前。
梁月没说话,拿了卡,眼睛看向一面挂满泳衣的墙壁。墙壁下放着几个半身模特,身上穿着亮眼的三点式泳衣,其中一套是蓝色的,很漂亮。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热情介绍道:“这是我们馆里卖的最好的一套,原价188,给你打个八折,再抹个零头,150,怎么样?”
梁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手指一抬,“我要那个。”
男人眼睛追过去,那是一套长袖长裤连体泳衣,通体是沉得发暗的藏蓝色,露肤度几乎为零。衣服不起眼,人穿着也不起眼。
这套泳衣是馆里卖的最差的,每卖出去一套都当是在清库存。
男人没犹豫,脱口而出,“行,这套99。”
他从底层柜子里拿了一套全新的出来。梁月接过,抱在怀里朝馆内走去。
淋浴间空无一人,梁月洗完澡后换上泳衣,穿过消毒浸脚池去往泳池区域。
池如其名,碧蓝。远远看去,真的像是海。
里面还有人是梁月没想到的。
泳池边上坐着一男一女,在小声说笑。水里还游着一个人,他的手臂不断击打出水花,倒是比那笑声更明媚。
梁月挨着池边扶手坐下,双脚踩进水里,水面闪着忽而白忽而蓝的碎光,晃荡着。
她静静发呆。
头顶的灯光白亮,却不清透,像蒙着一层细细的白纱,视线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却又讲不清楚细节,如梦一般。
“扑通”一声,梁月转眼,恰好看见池边那个男孩子的头从水中跃出来,他狂放不羁地甩了甩头发,水珠四溅,池边坐着的女孩儿缩着肩膀闪躲,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耳边。
男孩儿也笑,抬手抹脸,双手往前一伸,扣住池边瓷砖,把女孩儿圈进怀里。
梁月听见男孩儿说:“下来吧。”
女孩儿噘起嘴,声音小而黏糊,“我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男孩儿凑得更近了,声音放轻,放柔,“有我在呢。”
女孩儿抿嘴一笑,撇开头,“我才不信。”
梁月知道。女孩儿分明是相信的。男孩儿却着急起来,他急于证明自己,声音发紧,“你信我,我保证一定不让你呛水。”
女孩儿犹豫了片刻,张开双手,模样娇嗔。
男孩儿忽地笑开,高高跃起,双手托住她腋窝,两人慢慢滑落入水。
梁月低下头,脚在池水中轻轻划弄。
原来这就是谈恋爱,她浅浅笑了一下,起身离开了游泳馆。
夜晚的家更为寂静。
梁月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一蓝碧池,她期待下一个夜晚能在那儿多待一会儿。
风一停,雨就落了下来。
梁月把厨房的窗户关严实,她斜斜站着,百无聊赖地点一支烟抽。
过了会儿,梁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碗,又弯腰从柜子里拿出面粉袋子。她咬住烟,撩起袖子,将面粉一把一把抓出来,加水,揉面。
梁月揉好面,拍了拍面团,还未来得及擦手,手机就亮了起来。
是梁秀芝的电话。
梁月不接,她就一直打。没办法,梁月给她发了信息,问什么事。
梁秀芝一定是看到了,电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
梁月烦了,滑了接听,但不说话,她打开燃气烧水。
“你在干嘛?”梁秀芝声音很大,“为什么不接电话?你能发信息不能接电话吗?”
“你有本事了,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是傍上大款要甩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吗!”
梁秀芝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往外吐字,她的喘息声清晰无误地传来。
梁月依旧不做声,她将手机扔在一边,开了扩音。有时听梁秀芝气急败坏的发疯也挺有意思。
那头的梁秀芝对牛弹琴,骂了十几分钟,直喘粗气。
梁月这才慢悠悠开口问:“什么事?”
“借我点钱。”
“我没钱。”
梁秀芝安静了两秒,再开口时,语气温柔不少,甚至带着一丝祈求,小声小气地说:“真的很急,你、你先借我一点,回头还你。”
梁月隐隐觉得不对劲,她关了火,紧盯着手机问:“你在哪儿?”
“医院。”梁秀芝很心虚,“你别告诉爸妈!”
“哪个医院?”
“在……xx整形医院。”
梁月一怔,“已经做了?”
梁秀芝声音更小了,“做了,还差点尾款。”她带着哭腔说:“交不上,我就出不了院。”
“做哪儿了?”
“……胸。”
梁月:“……”
“明天再说。”梁月撂下这么一句话就挂了。
外面下着雨,她没那么无私,挨了骂还贱兮兮地跑去送钱。
她重新点火,烧水,下面,吃面,然后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梁秀芝就打来了电话,她态度诚恳小心,连声音也是轻柔的,不去唱摇篮曲可惜了。
“梁月?你睡醒了吗?”
“醒了的话能不能来医院接我一下啊?”
梁月坐在床上,脑袋沉沉往下坠,她没睡够,还有点迷糊,想象着梁秀芝此时的模样,不禁捂脸失笑,但没发出声音来,又故意晾了她一会儿才说:“中午来。”
“梁月,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姐姐的,你放心,下次妈骂你的时候,我一定帮着你,跟你统一战线。”
梁秀芝声音轻快起来,没乐上几秒又开始抽气,估计是伤口疼的。
梁月问:“还差多少钱?”
“3万。”梁秀芝解释说:“我做的是好的那种,摸起来就跟真的一样。”
梁月静了片刻,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起床吃了个面包,然后开始打扫卫生,十点整,背着包出门。
家里,张碧霞正在殷勤地洗水果,梁建平在看报,梁富安横躺在沙发上玩儿手机。
梁月有家里的钥匙,她拧开门锁时,张碧霞正好端着一筐水蜜桃出来,嘴里念着,“富安,快吃一个,可甜了……”
梁月一一打了声招呼,满眼是梁富安的张碧霞这才分了一丝眼角给梁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梁月说:“帮梁秀芝带点东西。”
“带什么东西?”
不仅是张碧霞觉得奇怪,就连梁富安脸上都出现了诧异的神色,他瞥过来一眼,才又继续若无其事的玩儿手机。
梁建平倒是淡定,捏着报纸翻了一面。
梁月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有点离谱,她跟梁秀芝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般,虽不是水火不容的境地,但也冷淡的够可以,像这样殷勤帮忙的情况少之又少。
小的时候,梁秀芝仗着年龄大一点经常使唤梁月。梁月不反驳,但也不服从,她虽然年纪小,但自己的事都是自己完成,从不麻烦人。
姐妹之间互相帮忙的温馨场景在这个家里鲜少出现。
张碧霞捏着一个桃子,没有吃。半晌,她突然笑了起来,“你姐姐跟你在一起呢?”
“嗯。”
“这才好嘛,你懂事了!”她看向梁建平,邀功似的说:“建平,你看看,她们俩小时候不对付,长大了感情倒是很好。”
梁建平翻了一面报纸,淡淡“嗯”了一声。
梁月径直往梁秀芝的房间走,这也是她曾经的房间。
她还没嫁人时,这间不大的屋子二八分,她占二,梁秀芝占八。
她嫁人后,就完全属于梁秀芝了。
房间里堆满了衣服鞋子包包,梳妆柜上全是化妆品,还有一面碎掉的镜子,床上有几只没拆的袋子。
梁月站在床前,竖起食指阻挡浓重闷头的脂粉味,她缓了缓,才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来,这箱子平平无奇,用胶带封了起来,上面蒙了一层灰。
箱子里有两只某奢侈品的包包,是梁秀芝年轻时,一个冤大头倾家荡产给她买的,后来她将人甩了。
再后来,她在某一天突然感慨起这段逝去的爱情,遗憾没有抓住那个男人,便珍宝似的将这两个包包封存起来,说是舍不得背。
梁秀芝大概也不会想到,令这包重见天日的不是她,而是梁月。
梁月走出房间的时候,客厅里的三人齐刷刷看过来。
张碧霞问:“拿的什么?怎么用那么大的袋子?”
梁月说:“衣服。”她掂了掂,示意不重。
梁建平:“怎么带那么多?她不回来住吗?”
梁月:“不知道,你可以问她。”
她扭身要走,突然被张碧霞叫住,“你那套房子有多少平啊?”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莫名其妙,梁月不回答,静静看着她。
张碧霞局促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说:“开饭店的那个小伙子等不及了,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怕时间长了这门亲事就黄了,已经跟人约好了,下个星期天,你们见一面,商量一下订婚的事情。”
说到这里,张碧霞笑容加深,“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我寻思着直接结婚不就行了,可男方家很讲究的,要先订婚再结婚,这样才有排面。”
梁月僵在原地,眼里是老旧的门框,耳朵里是张碧霞的笑声。她闭上眼睛,克制着常年累积的火气,好半天才拧开门锁,踏出这道门。
张碧霞的声音还隐约听得见,她在喊,“你听见没……”
梁月往楼下走,捏得手心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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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