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崖底的罡风如同刀锋一样凌冽,在姜琳琅的脸上划出一道道鲜红的口子,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体内的鲜血带着体温一起逐渐流逝。
好冷.....
是要死了吗?
是她要葬身在此处了吗?
可剩下那些人又怎么办?
那些跟她在一起的,受她牵连的人又怎么办呢?
想到此处,姜琳琅的嘴边又呕出了一丝鲜血。
意识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她视线所到之处,皆是那些与她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望乡台一战,死伤惨重。
都是她的错......
难道这一生就这样了吗?
稀里糊涂的就这样了吗?
姜琳琅艰难地动了动已经被折断的双手,摸索着从胸口处翻出来一枚晶莹透亮的杏花玉佩,她嘴角咧出了一丝微笑。
还好,这东西还在。
没有人能够想得到,他们费尽心思要找的东西,就是这枚看似普通的杏花玉佩。
只是,如果她死了,这枚玉佩最后会流落到哪里呢。
意识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不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只是到了这一刻,她竟然发现,她放不下这世间的许多事情,她拿不起,她也放不下。
她只是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而已。
在姜琳琅的意识陷入昏迷之前,似乎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正艰难地踏着尸山血海,朝她奔来。
那淡淡的药香。
是她的妹妹阿余。
可是阿余啊,阿姐撑不住了。
......
黄昏时分,斜斜地暖阳穿过马车的帘幕照进里间。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身穿湖光蓝芙蓉纱的少女斜倚在皮质软垫上小憩,眉心却紧皱着。
突然,陆余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
她,又梦到了那一天。
身旁扎着双丫髻身着粉裙娃娃脸的小丫鬟连忙端起润肺凝露的茶递了过去。
陆余缓了缓神,抬手接过小丫鬟递过来的凝露,一饮而尽,随后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这才开口询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丫鬟开口道:“约莫酉时了。”
陆余掀起帘幕朝外看去,马车外大约七八丈处便是姑苏的城门。
行至城门口,车前穿着蓝白短打的小厮,跳下马车,牵着马匹向城门走去。
姑苏城位于整个大齐的南方,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富硕之地,往来商贾如云,好不热闹。
城门处自然人来人往,有不少货郎或挑扁担,或驾着马车,向城内而来。
“路引何在?”一位穿着黄色官服、蓄着胡须的巡检抬手拦住了前行的马车。
小厮从怀中掏出路引,乖顺地递给面前的巡检,三张路引下面还塞着一份红包,里面封着一两银子,是买路的钱。
巡检接过之后,立刻感受到了手中的沉重。他面上一惊,似是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大方,随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路引,便很快了然。
巡检冲着马车拱了拱手,礼貌道:“原来是陆家的小姐,多多打扰,有请有请。”
本朝以来,巡检和衙门胥吏一向是会向百姓们征收常例钱。
常例钱又叫做买路钱,是通常进出城门都会收取的钱财。
寻常的买路银子,即便是富裕的江南也不会高到一两银子,通常就是几枚铜板,只是陆家家大业大,来来往往的,不多封些银子,怕是让人说笑,自也是丢了世家的脸面。
说起陆家,那便值得好好说道说道。
在姑苏,有四大家族世世代代居于此地,可称之为姑苏世家。
世家乃世代传承的贵族家族或卿大夫之家,这类家族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即便是皇家都会投鼠忌器,对着他们敬上三分。
自前朝后期兵变,南渡建都以来,常年盘踞在北方的世家贵族逐渐南迁,随着王朝,迁居至江南一代。
姑苏也是随着前朝后期的迁都而逐渐兴起的,由于此地鱼肥水美,环境优美,故而“顾陆朱张”四大家族在此盘踞定居,至当今,在姑苏已有三百年往上之数。
四大家族的根基颇深,别说是本家嫡系,就算是旁系分支,但凡能沾亲带故上的三姑六亲,都惯会倚仗着世家的势力而横行霸道。
更遑论,这买路的红包上赫然绣着的是陆氏本家嫡系的标志海棠花。
因着巡检放行,小厮立刻迈着小碎步跑向马车,准备驾着马车离开。
却突然有了一道尖锐的女声传来,尖锐且声调极高。
“为什么她们可以不用检查马车就能放行?”
一瞬间,原本来来往往声音嘈杂的姑苏城门突然跟消了音一般,鸦雀无声。
周围来往进城卖货的货郎们和挑着扁担亦或者背着竹篓进城采买、来往的婶子们均突然沉默了起来,不敢说话。
方才叫嚣的那小姑娘满脸黑灰,穿着一身带着补丁的短衫,脚上踏着一双草编的凉鞋,不仅不合脚,还有几分残破的样子。
之前就在门口跟着巡检的小吏推搡了几下,因为不懂规矩便被赶到一边。
众人纷纷觉得,这小丫头不知给例钱不说,眼下竟还开罪陆家,似乎是不要命了。
“大胆,竟敢这样得罪贵人。”那小吏王五原本看着丫头年岁小,不懂事,没给例钱还胡乱闹事。他只将她推开,并未做上什么。
可眼下她得罪的可是陆家的贵人。
陆家人行事一向乖戾嚣张,不讲道理,万一怪罪到自己这个小吏的头上,那岂不是要连带着遭殃。
更何况,前几日也是在这城门口不远处,陆家少爷陆叙当街打死过一个小乞丐,当时的惨状王五至今还记忆犹新。
他心中感叹着,这丫头年岁还小,若是落到陆家人手上未必有什么好下场。还不如他来教训一下,说不准能保下这丫头一命。
小吏想着,便心下一狠,抽出腰间的鞭子。眼瞅着,那小丫头会被这鞭子打到身上。
来来往往的人群皆不忍闭上了眼,这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肯定是跑不掉的。
眼看着初春将过,天气渐热,护理不好便会伤口化脓,发热而死。
可这丫头浑身上下,连进城门的买路钱都付不出来一二,更枉论这看大夫的钱。
大家都心中惋惜,却无一人敢出来鸣不平。
背着装满馒头的竹篓,赵家村赵显家的娘子此刻捂着眼睛,生怕自己看到这凄惨的一幕。
她在村里一直以来都是个热心肠的人,管了不少所谓的闲事,为这事不少被婆家打骂。
眼下这事,她虽然想管,但她也知道那陆家的厉害。
前些日子,陆家那位公子打杀那不小心弄脏他衣角的小乞丐,便也是在她面前,更是溅了她一身鲜血。
她也怕惹上陆家的活阎王,便使劲捏着拳头,忍住了自己想要上前的冲动。
可这鞭声和尖叫声却迟迟没有传来。
赵显家的缓缓放下自己的手,只见方才那富贵人家的小厮,竟是个会武的。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马车附近闪现到了巡检小吏和那出言不逊的丫头面前。
此刻他虽然穿着粗布短衫,那干净的脸上却透露着坚毅的气质。他右手稳稳地握着巡检落下来的鞭子,让他没办法动弹。
“小启。”
只见那雕梁画栋的马车帘幕被掀起,流苏伴随着夕阳的光晕斜照在弯腰走出的女子身上。
她身穿一身湖蓝色的襦裙,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一丝柔美的气质,犹如弱柳扶风,额间的碎发在风中缓缓摇摆。打眼一看便知是那一贯被娇养着的官家小姐。
“妈呀!她这是遇到仙女了。”赵显家的心理琢磨道。
从马车里走出来的女子,容颜极美,却似是身体不好,她在丫头的搀扶下缓步下了马车。
便是这简单的几步,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只见这女子捂嘴轻轻咳嗽了几声,随后转头朝着王五看去。
“这位官爷,能否给小女子一个薄面。”陆余在圆脸丫鬟的搀扶下,朝着王五缓缓道。“这丫头的例钱......”
她话没有说完,而是转头看了一眼方才赶车的小厮。
只是这一眼,那小厮便心领神会,立刻松了手。
方才还似武林高手似大杀四方的小厮,现下迅速换成了一副温和恭顺的样子。
他迅速从袖口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了王五的手中。
这般迅速变脸的功力,让周围人都啧啧称奇。不愧是大户人家,就连一个小厮都玲珑剔透的不似常人。
“这......”王五似是没想到,瞪大了自己的双眼,没想到陆家竟有这班神仙似儿的良善人物。
他多年游走于城门边防,在姑苏这般繁华地界,也是见过些世面的。
王五立刻就坡下驴,收回了手中的鞭子,朝着面前这位神仙真人似儿的陆家小姐拱了拱手。
“这位陆小姐如仙人之姿,菩萨心肠,您未来一定岁岁无忧,日日安康。”王五是个极其擅长说漂亮话的人,不然他一个泥腿子出生,也很难干上这肥差。
然而,陆余听到岁岁无忧,日日安康这般的马屁,却微微愣了愣。
许久未曾听到这般祝福了,上次有人跟她说这么长的祝词时,还是祝她永坠阿鼻地狱,日日受尽苦楚。
陆余抬起漂亮的凤眼朝着王五看过去。
这王五虽然刚才貌似凶狠,但能看出来其眼中含着的淳朴气息。
她微微笑了笑,冲着王五点头道;“谢谢。”
陆余的笑容仿佛如同春风落于人间,引得众人一惊。
真真是九天仙子误入凡尘,那点笑意轻淌出来,便似揉碎了满室春光,连周遭的风都跟着软了几分。
旁人只觉呼吸一滞,竟忘了该如何言语。原是世间真有这般人物,眉眼间的清灵与温婉,半点不沾俗世烟火气,倒像是从画轴里走出来的仙娥,偶然在此处露了半分容色。
在众人愣神之际。
陆余缓缓转过身,在圆脸丫头的搀扶下准备回到马车内。
却突然被“咕咚”一声打断。
方才那差点被打的女孩竟是跪在了她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