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不变的天河绞缠星光,金桂裹挟着馥郁花香逸散遍地,却仍未能抵挡这月神宫里头的寒气。
此处冰川万年不化,连带着她卯十七的业绩也一片冰凉。
月兔,或者说,曾经的在编兔仙,如今被月神锁住浑身法力、唯能变回原身的卯十七,正耷拉着她那对毛茸茸的长耳朵。
而月神面前那案上仙册摊开,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洇在雪白宣纸上,触目惊心。
“卯十七,你日后打算如何?”
月神眉头一蹙,再一抬手,手上悬浮的电子显示屏上,正是卯十七前些日子的吃播回放。
里头欢笑声传出,飘荡在清冷仙宫中,显得颇为刺耳。
卯十七:“……”
月神那一贯冷绝的容貌带着无奈,明明仍旧是墨般的长发披下,仍旧是那身五色绫罗裹着,却仍有一丝说不出的憔悴。
这已是卯十七连续第三次业绩垫底,就算有月神作保,也无法免去打掉一身仙根,贬作寻常妖精的命运。
卯十七杵在月神面前,头埋得极滴,赤红的眸子如同将要滴下血来,正当卯十七酝酿着情绪、准备干嚎一番时,却听月神一声叹息:
“也罢,有些劫数,注定是逃不掉的。”
卯十七还未回过神来,便觉月神广袖挥过的破风声,再抬头,只觉月神玉手所过之处一片渺茫星光铺展,星尘扩散,法阵忽显忽现地展开,逐渐将卯十七纳入其中,再回神时,早已换了一方天地。
人闲桂花落,天地桂花香。
无数模糊不清的闹声冲撞至卯十七的耳内,再不复月神宫内唯有器械相撞的死寂,卯十七抬眼,便见清冷皎月挂上枝梢,薄风吹过,馥郁丹桂花香扑面迎来,昏黄宫灯掩映,错杂景致朦胧纷呈,卯十七心里头打了个突,猛然想起,此处应是人间。
闹声渐渐近了,孩童的欢笑、达官显贵互相的祝贺纷呈入耳,地面恍然震动,带来渐近的脚步声,卯十七一惊,朝前望去,便见一群穿着锦衣华服的贵人走来。
正在此刻,卯十七四周云雾蒸腾,将她包裹在其中。
霭霭云烟逐渐聚拢,如同丝线般绞缠,化作月神那渐隐渐现的身形。
卯十七只觉四周天地茫茫然一片,唯余月神清冷嗓音似真似幻,从远处飘来:“天尊有命,令你下界修补功过格上命薄错笔,现下需得前往那御膳房中,将那中秋宫宴所吃荷叶饼换回月饼便是。”
卯十七一顿,心中感激无所言喻,为着天尊一次开恩,月神定是为她这不成器的十七小仙跑了无数个来回……
正当卯十七走神之际,月神食中二指一并,袅袅云烟裹着一物飘来,卯十七伸手接住,那云雾碰上卯十七指尖,瞬间化作细烟消散,留下一鎏金锦袋。
卯十七拿着那鎏金锦袋左右瞧瞧,再一打开,硕大一物瞬间弹出,直直砸在脸上,撞了个眼冒金星,半晌后好容易清醒,只听月神道:“月饼放下了,你月神我亲手做的,这皇帝老儿倒是有福气……虽锁了你浑身仙术,但不妨你变回原身,不过需得仔细着些,平日里莫要露出尾巴耳朵,凡人大都心肝不好,约略吓一吓就没命了。”
卯十七点点头,缓缓闭上双目,凭那微不可察的仙术流过四肢百骸,再睁眼时,已然一幅凡人模样。
月神望向卯十七,略微颔首,刚想说话,却又突地一顿,别道:“这便去了,在凡间照顾好自己,仔细着身子……”
卯十七听罢,眼眶愈发地红了,哽咽道:“嗯,谢谢宫主……小仙知道了。”
袅绕仙音散开,清朗夜空中,再不见月神半个影子,卯十七抱起一大摞月饼,甩甩脑袋,只觉自己一双毛绒绒兔耳已然消失不见,身后雪白团子一般的短尾也被藏了起来。卯十七一阵好奇,跑到近处湖边,就着湖水照照,只见这静谧湖水映着月色,月色又映着她那姣好的面容,湖水中的倒影眉如远山含黛,唇似初绽樱蕊,自己一双赤红双目,倒也变得黑漆漆了。
卯十七对着水中那倒映笑了笑,水中倒影也跟着笑,顿觉心情好了不少,喃喃道:“好啦,现下便去做那正经事……荷叶饼,现下时辰还早,宾客未齐,估摸着还有些时候。”
卯十七捧着月神给的月饼盒子,打起精神,穿出所在的林子,准备朝御膳房寻去,心里头又茫茫然一片,这皇宫甚大,还不知这御膳房会在何地。
卯十七走出几步,忽然顿住。心想这皇宫不比她家月神宫,眼睛定是比人还多,需得仔细掩了行踪,莫被旁人瞧见。正在此时,远处娇声渐近,卯十七细细听了,估摸着是两位宫女,正在谈笑,便身形一闪,躲在一旁粗大树干后,听着两位宫女的脚步。
脚步声近,卯十七深吸一口气,拿出仙龄五百给予的勇气,怒吼一声,便迅速冲上前去,右手五指作掌,出手如电一般,刷刷两下,两位宫女便直直倒在了地上。
卯十七胆颤心惊地左右看看,此刻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她一抹头上细密汗珠,弯腰将两位宫女拖起,一手一个,并排藏在了那棵树后。
卯十七心里连番说着对不住对不住,闭上一双杏眼,哆哆嗦嗦地扒着其中一个宫女的外衣,心想:要怪就怪她家月神来去匆匆,什么都不吩咐清楚,皆得靠小仙自己去办……
不片刻,树后一正值豆蔻的宫女便迈着莲步出来,正是那乔装打扮的卯十七是也。
然而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皇宫毕竟不如那月神宫宽敞,卯十七刚走几步,便与一路人相撞,“哎呀”一声,跌坐在了地上,月饼盒子散了一地。
卯十七捂着鼻子,眯起一只眼,只见一张颇为俊俏的脸便撞进眼帘,她赶忙睁开眼睛,眼前此人一幅着急模样,作书生打扮,如墨般浓的眉毛蹙成一团,约略上挑的丹凤眼中透着担忧,那挺立鼻梁下,一双薄唇半张半阖,似乎在说些什么。
耳畔嗡鸣渐褪,转而化作那清朗如玉的男子之声。只听那书生匆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姑娘伤在何处,用不用着人看看?若在下没记错,一旁便是太医院。”
卯十七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小……奴婢冲撞了贵人,该当道一声歉,又怎会是公子的错?”
卯十七心里一阵哀叹,心想自己什么运气,刚出来便撞了人……还好对方看起来只是个破落书生,若真当是哪个骄矜显贵,此时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书生预备拉卯十七起身,卯十七摆摆手,示意先捡月饼。书生会意,弓着身子帮卯十七将月饼摞好。卯十七直起身,借着月色端详着那书生的脸,只觉那眉目如画一般,越看越好看,不由得道:“多谢……只是不知公子此刻立于此地,所谓何事?”
那书生一怔,忙摆手道:“不必言谢,本就是在下冲撞了姑娘……在下见今夜中秋,月亮虽被云头掩蔽,却胜在光线清透,约略出神了几分。不料只顾着赏看今夜这轮玉盘,竟未曾看路,实在唐突。”
卯十七一望天上明月,心头浮现月神的影子,眼角不由得涌出泪来,朝那书生问道:“公子也喜欢这月光?”
书生一身白衣,立在如水月色下,嘴角温润笑意荡开,郑重答道:“是,常言明月寄相思,如此清辉,怎能不喜?在下幼时于家母住于一处时,也常常仰望这头顶的月光。”
卯十七望着那月光旁透亮的天,眼前月神飘渺身影仿若浮现,不由得唇角微扬:“嗯,望着这月光,总能想起重要的人。”
那书生眼帘垂下,答道:“嗯,姑娘这番解释,倒是比在下通透些……”
卯十七听到此处,唇角不由得笑意绽开,只道:“嗯!那你我二人算是有缘,不如你我互通名姓,来日也好相见?”
卯十七心中所想,是为此时在大昭举目无亲,有个本地人照应着也能行个方便。却未料在这大昭,如此互通姓名,竟是不寻常起来,只见秋月白一怔,继而会心一笑,从容答道:“在下姓秋名江字月白,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卯十七还不知这大昭也有个姓秋的礼部尚书,这礼部尚书亦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姓秋名江字月白,只笑着道:“原是秋公子。奴婢名唤卯十七……刚入宫中,对此路径还不太熟悉,现下需得去那御膳房送躺月饼,公子可还记得路?”
秋月白闻言,温润一笑,答道:“自是记得的,左右无事,姑娘不若与在下一同前去?免得下次迷了路,再寻不见人。”
卯十七眼珠子一转,这秋公子虽一身半新不旧的破布长衫,但观其谈吐气度,决计不是等闲之辈,定是受邀赴的这宫宴……跟着这秋公子前去,定然没人敢将自己拦下问话,倒是少了不少麻烦。
于是卯十七眉眼压下,展颜笑道:“那便多谢秋公子带路。”
秋月白望着那笑,略有些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颔首道:“不谢,”再伸出手来,主动朝卯十七一递,颇为诚恳道:“这月饼看着颇重,可要在下帮忙拿上一程?”
卯十七头甩得飞快,答道:“不重不重,奴婢独自拿便是了。”
秋月白想到这月饼乃是给宫中贵人享用,自己此举恐怕弄巧成拙,便收回手去,朝卯十七道:“也罢,此番陪姑娘走走,也算心里帮忙拿过了。”
卯十七嘴角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抽,未曾想这温文尔雅的书生竟还能如此解释,倒是个颇为有趣之人。正直她微微走神之际,却忽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拦在了自己身前。
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刚想转头询问,却见秋月白将手收回,清朗而恭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