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 第60章 可怜人

晚上齐萧等人回来的时候，齐翠儿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们一早先去了闻香阁，见了汀芷后又在阁中仔细查找了一番，然而王安君也看不出名堂，于是他们转而去了牢房见了甄蓁，甄蓁答应只要他们放过甄衔，就把用药丸害人的事情和盘托出，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是甄衔杀得刘升，只是甄蓁的罪孽深重，再背上刘员外的一条命也没什么要紧，而甄衔年龄尚小，又无案底，便是放了也无妨，于是他们又去找了甄衔，只要他能松口承认是甄蓁杀的人，案子告破，他能活命，扬州城的百姓兴许也有救了。

可是甄衔不同意，他说：“如果她无论如何也要死，那我就跟她死在一起，至于扬州城百姓，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齐萧问：“你也不管收养你的爷爷的死活了？”

甄衔讥笑道：“我的爷爷没读过书，可他也知道‘情义’二字，他的女儿就是被你们这些官家逼死的，那时候你们怎么不查她的死因呢，为什么不惩处那些官吏呢？是姐姐找回了他女儿的尸身，破费为她安葬。你们想要她死，可这世上多的是想为她而死的人。”

齐翠儿见他长得好看，便动了些旁的心思，主动请缨说由她来劝说，常远倒是反常的一个字都没有说，齐翠儿生来骄傲，从小受过的教育让她只当世间诸事皆有价码，一切皆看利益，若是谈不拢，便是价码还不够高，没有打动对方罢了。

于是齐翠儿许诺甄衔，若他将一切推给甄蓁，她便带他去京都，他从此后安稳读书，衣食无忧，待过个几年，甚至能为他在朝堂上谋个一官半职，男子读书，为的不就是报效社稷，光宗耀祖吗？

然而甄衔没有丝毫犹豫的拒绝了她，齐翠儿不明白，他能够摆脱过去，拥有光明的未来，他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甄衔却道：“光明？这个词从来与我无缘，您身份尊贵，自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活的，我只知道，周围人因为我无父无母欺负我时，是姐姐温言抚慰我，替我清理伤口，是她给了我面对他人恶意揣测的勇气，我幼时吃的那些、穿得那些、用的那些，都是姐姐挣来的，她杀那些人的罪，便该也有我的一份。”

齐翠儿觉得他脑子坏了，为了区区一个青楼女子放弃所有，变得这样的毫无理智。

甄衔道：“你们只当她是青楼女子，可我却当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最美丽的女子，这世间没人能比得过她。这深渊哪怕再黑暗，也有我陪着她的。”

齐翠儿生气极了，没想到甄衔是这般冥顽不灵：“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这般放肆，况且你不过十三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亦会遇到更美更贴心的人。”

“不会有了。”甄衔道，“我们认识十三年了，如果此后再也见不到她，那于我而言，这十三年便就是一生。她于我从不只是家人、长辈、师长、朋友……”

齐翠儿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惊怒道：“她一个青楼女子，比你大了十三岁，整整十三岁啊，她甚至可以成为你的母亲！真是令人恶心，既然你如此想寻死，那你就去死吧！”

是以玉镜和向澜去找齐萧他们的时候，齐翠儿几乎已经把手边的东西砸了个遍，阿萤正在劝说她，也不知阿萤比划了什么，齐翠儿否定道：“你跟他们怎么会一样呢？你是我的婢女，我已经计划好了，在京中找一户人家收养你，替你改姓，那些贱民跟你相比差得远了。”

“够了！”齐翠儿这段话不知哪里引爆了常远的情绪，他高声喝到，“在你眼中，平民真就如此不堪吗？！甄蓁和甄衔的确杀了人，可刘员外犯下的过错呢，你们为什么谁也没有提？他这些年来只要心有**，就会去买几个奴仆，然后凌虐他们，他们不敢说出来，最后被折辱致死，他也只是称他们病了。”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常远这样失控，吓了偷偷溜进来的唐风语一跳。

齐翠儿寒声道：“你也说了，是奴仆，难道要为了奴仆去治主子的罪吗？！”

“可他们也是一条条人命啊，这不公平！”

“人命？你可知律法如何判定，刘升人脉甚广，扬州城又正值用人之际，你却要因为贱民的性命去质疑刘升生前的所作所为，叫城中官员对我们寒心吗？你同情那些贱民，却没有护住他们的能力，你叫嚷着所谓公平，却不知公平亦有标准，而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们说话，你的吃穿用度，难道都是大风刮来的吗？”齐翠儿冷笑道，“你享受着阶级带来的便利，却没有想过这背后铺就的白骨，现在不过是摆在你面前了，你才觉得心疼，矫情透了。”

常远一时被齐翠儿的话砸蒙了，怔楞道：“我……我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齐翠儿的脸上透出恨意，“只因你幼时落水那日，你的母亲、我的姑母跪在我父王面前一整夜，她怀你的时候为救父王受过伤，生你的时候又难产，今生只会得你这一个孩子，是以你生来体弱，她以往日的情分去求，求不让你去袭你父亲的爵位，求你今后只做逍遥度日的公子哥，做道士也好，做剑客也罢，她想让你平平安安的长大，不被出身所牵绊，可以不为朝廷社稷，只为自己，只用做自己。”

齐翠儿说这些的时候，分明眼神是冷的，但她的眼中却带了泪，她从来不喜欢她这个表哥，因为他从来不用参加那些宫廷夜宴，从来不用刻意守着规矩，从来不用去结交世家的儿女，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不去细想、不去深究，能率性潇洒的活着，可她却连抱着她的生母喊一声“娘”都不被允许。宫中没有皇后，她母亲身为贵妃主理宫中事宜，但她母亲对她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你的兄长是长子，宫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万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你生在帝王家，便该担得起公主之名。

齐翠儿从小便知道，她可以刁蛮任性，却不能丢了公主的脸面，也绝不可以忘记自己肩上的责任。

玉镜心中轻咦，倒不是因为齐萧兄妹皇子皇女的身份，而是齐翠儿竟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将他们的身份说了出来，不再装模作样，是气的口不择言，还是另有打算？

常远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他颓然无力道：“我……我都不知道。可……可是难道就该这样吗，他们难道就该死吗？”

齐翠儿眉目一挑，眼神凌厉了起来：“这世上的可怜人那样多，又有谁是自愿的呢，你这时候心软，要将这城内的百姓置于何地，要这王法又有何用？”

“王法……”常远苦笑一声，他想起前两日他言辞凿凿的跟玉镜说要找到真相，要依凭律法裁决，可是现在看来，却仿佛是个笑话。常远不由的看向玉镜：“你原来早就看到了那件案子的结局，所以那日故意来问我，是不是要认张芊为凶手，对不对？”

玉镜赶紧摆手：“怎么会呢，我哪有那样神通广大，当时不过是想偷个懒罢了。其实常公子也不必如此纠结，你看就如同王安君发现闻香阁以药丸杀人的线索一般，也是自朱秀才开始的，前面的死者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除了因为他认识朱秀才，难道不还因为朱秀才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吗？”

常远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脑子前所未有的混乱，这个世界远比他想的要复杂，他觉得这样是错的，可对的又是什么样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唐风语见状，不赞同道：“你们所说的法理不过是你们认为的，在我看来，刘员外就是个大坏蛋，不管是谁杀的都是为民除害，至于小姐杀的那些人，他们有的是违背誓约的负心汉，有的是不顾家室的无情人，有的是卑劣变态的小人，本来就该死！”

齐萧不赞同道：“我们人族有人族的规矩，唐公子是妖，想必是不懂的。”

常远问：“既然都要讲规矩，那你当时为何容忍她在朔州将那两名人牙贩子鞭笞致死，又将尸体挂在城墙边上示众？”

齐翠儿拧眉道：“因为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竟妄图拐卖当朝公主！”

齐萧最终叹了口气：“你常年不在京中，只当自己是个云游道士，做事可以全凭好恶，但我们却是不能的。我会派人日后将那些被刘员外欺辱的仆役尸身找出下葬，甄蓁死后我也可以让人将她体面安葬，但再多，却是不能了，你明白吗？”

那天众人四散后，唐风语追到了玉镜的房间，气呼呼的质问：“你究竟怎么回事？我原本还对你改观了一些，可泠蛸姐姐都那样求你了，你还帮着齐萧他们兄妹俩说话，他们不就是凡间帝王的子女罢了，你还需要怕他们？”

玉镜眼睛在他头上扫过，提醒道：“你狐狸耳朵漏出来了。”

唐风语连忙伸手去摸，玉镜道：“本事不大，却还想着替泠蛸偷跑出来为她出头，也不知道你爹到底是怎么教你的，真当‘人心险恶’这几个字是谣传的？这会儿寻常武夫就能把你打趴下，凡人折磨妖的法子你想必也是没见过，他们虽然指着能将你这一身狐狸皮拿去卖钱，但不伤表皮的法子也是很多的，比如用银针刺入你手指与指甲盖的缝隙中，让你既疼的生不如死，又能全须全尾看不出伤痕，个中滋味，你想不想试试？”

唐风语哆嗦了一下，支起耳朵道：“你休想吓我，这些不过都是你胡说罢了，我才不会害怕！”

玉镜呵呵一笑：“你狐狸尾巴也漏出来了。”

唐风语“啊”的叫了一声，抱着尾巴涨红了脸，却还要凶巴巴的道：“我要告诉我爹，他不会放过你的！”

玉镜叹了口气：“你先别想着告状了，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耳朵尾巴藏起来吧，到时真被欺负了，可别到我们跟前哭鼻子。”

唐风语愤愤然“哼”了一声，留下一声“你等着！”卷起尾巴溜了。

玉镜独自坐在烛火前，她对着烛光伸出自己的手，手指莹润，根根修长，看不出任何伤痕，好似从没有受伤过，她看了一会，收回了手，就着烛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