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奔 第7章 第六章

于是对于儿子迟来的叛逆，一瞬间的讶然过后，何清更多感受到的是暴怒。

“我和你妈辛辛苦苦赚钱是为了什么？将你送出国，要花我和你妈多少钱多少精力？你一天什么都不做，光知道吃！”何清看着何非晨。

这些年何清忙于工作，很少顾得上家里的事，但也甚少对何非晨说这么重的话。

何非晨脸上的表情，又诧异变为委屈，又从委屈变为愤怒，眼泪盈满了眼眶，还没有掉落。

何清看得更加厌烦，“我和你妈妈都是很坚强的人，为什么生的你动不动就哭。你现在十八了，不是八岁。”

何非晨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何非晨蒙着被子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一双眼睛都是肿起来的。

周梁靠在门框上看他。

何非晨抬起红肿的双眼，鼻头也红红的，嘴巴也红红的，眼白也红红的。

周梁心里叹息：何非晨真是个小可怜。

周梁把何非晨叫出去，避开班上学生好奇的目光，把何非晨带到一个角落里。

“晨晨，你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

何非晨甚少和周梁撒谎，他想起昨晚的事，眼泪又想往下来掉。

他吸吸鼻子，“没大事，就，我爸想让我出国。”

周梁一愣。

她眼睛上下打量着何非晨的脸，仔仔细细看他的脸色，她问：“你不想去？”

何非晨没吭声，一颗眼泪掉了下来。

周梁下意识抬起右手食指，接了一下。那颗泪珠在周梁指尖融化，周梁拇指搓了搓指尖，那浸湿的指尖还带着何非晨眼泪的温热。

周梁没说话。

她想起她爸说的那句：你问过何非晨的意见吗？你问过何非晨父母的意见吗？

但她已经不想问，也不必问了。

出国，她要带上何非晨，这是一个已经决定了的事实，毋庸置疑。

她只是一下一下面无表情的擦着何非晨的眼泪，眼神无比坚定。

——

何非晨开始绝食了。

他每天照常上课、下课、睡前做一百个俯卧撑，

只是他不再吃一口饭。

刚开始田丹枫还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发现的时候，何非晨的脸已经小了一圈。

周梁带给何非晨的进口零食，也被他拒收。拒绝不过的，被何非晨默默的分给了班级同学。

何非晨每天就靠着自身的脂肪和热水过活。

前三天饿到牵肠挂肚，晚上睡都睡不着，但每次一想到何清说的那些话，何非晨就觉得心口一滞，连带着肠子也粘结在一起，毫无胃口起来。

周梁喊何非晨吃饭，何非晨借口自己要做卷子，没有踏出教室门一步。

周梁是最早意识到问题的。

她看着何非晨脸色惨白，嘴唇也惨白，整个人蔫蔫的，没有什么精神。问何非晨怎么了，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周梁就持续的，一遍一遍的看何非晨。

然后她发现，这两周，何非晨一口饭都没有吃。

周梁心口发痛，倒吸一口凉气。

下课，周梁在教室门口等何非晨。

何非晨看周梁一眼，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出去。

周梁干脆直接走进去，到何非晨的位置站定。

周围已经有班级学生开始起哄了。

“你是想我在这儿说，还是出去说？”周梁问。

何非晨看着周梁，又看了眼周围的人，他拉开椅子，轻轻的站起来。

周梁走在前面，何非晨跟在后面。

到楼道的拐角，周梁站定，转回身，“你最近怎么回事？”

何非晨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你在减肥？”周梁抱着胳膊，上下打量何非晨。

何非晨摇摇头。

周梁想细数何非晨最近减肥的证据，想再次劝说他不胖，就听眼前的男生轻声的说：“我没有在减肥，我在绝食。”

周梁愣住。

何非晨说：“我不想出国。”

周梁一直以为何非晨是因为高中男生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却没想过是这个原因。

“你不想出国你就绝食？”周梁语带轻蔑。

何非晨耸耸肩，“我还能做些什么？”

周梁沉默下来。

何非晨和他爸之间的战争，终于变成了何非晨与周梁之间的。

周梁每天都会带很多吃的来学校，摆满何非晨的桌箱。

何非晨视而不见。

晚自习后周梁每天拉着何非晨自习，喊很多不同种类的外卖，都是何非晨平时最喜欢吃的，何非晨视而不见。

何非晨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学习的时候，注意力也完全集中不了。

周梁有天受不了了，面无表情的看着何非晨：“你以为你这样伤害的是谁？你伤害不了任何人，你伤害的只有你自己！”

何非晨露出一个笑，他有些虚弱，但眼睛非常坚定，“其实我只要能伤害到你就够了。”

周梁霎时间愣住，继而眼眶通红。

她一直觉得何非晨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让干什么干什么，他的这一句话，却马上把他和自己提升到了平等的位置上。

“我知道是你要带我去的。”何非晨看着周梁，有那么一瞬间，周梁仿佛在那里面看见了无措，何非晨认真的说：“我不想去，周梁，我不想去国外。”

周梁没说话。

何非晨也没说话了，只是默默的把桌子上一堆吃的推远了一些。

周梁想着，一个人，是可以节食，可以绝食，可以辟谷，他甚至可以修仙，但他总有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周梁看着何非晨，突然笑了，“晨晨，你好像长大了，但你其实并没有真的长大。”

何非晨不明白周梁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倔强的把食物推到一旁，以自己的力量和想法，对抗一些人，对抗一些事情。

——

田丹枫惊人的发现，何非晨似乎要将绝食进行到底。

她原本以为何非晨只是说说而已。

她太了解何非晨了，何非晨幼儿园就因为吃了其他小朋友给的零食，过敏被送进医院。

出了医院后照吃不误。

这么多年，何非晨从来没有在食欲上委屈过自己。

所以这次，田丹枫以为只是何非晨成长道路上，一点小小的叛逆而已。

人饿了，他总会吃饭的。田丹枫想。

况且，田丹枫也想将何非晨送出国，根据现在国内的形势，去国外镀一层金之后回来，之后的发展会更顺畅一些。何非晨现在不懂，等再过十年，他可能就会庆幸，幸好当时出了国。

却没想到，何非晨这次是真的绝食。

等田丹枫接到何非晨班主任的电话，说何非晨晕倒被救护车拉到医院的时候，田丹枫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起来。

田丹枫坐在病床前，看着何非晨手上挂着的针管。那针管细细的，从他青白的血管里扎进去。

田丹枫看着何非晨打点滴的那只手，发现这孩子最近真的瘦太多了。皮肤上的血管都分明起来。

何非晨没太大问题，就是长期不吃饭导致的营养不良和低血糖。

田丹枫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何非晨。

有时候孩子的成长就在一瞬间。

周梁从何非晨同学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后，就马上赶了过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田丹枫。

她知道这是何非晨的母亲。

田丹枫只从何清口中知道有周梁这么一个人，但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会儿周梁来了，她几乎是靠着一个母亲的直觉，意识到这就是何清一直提到的周梁。

在何非晨嘴里倒是甚少听到周梁的名字。

周梁走进来，喊了声“田阿姨。”

田丹枫点点头，“你就是周梁吧。”

周梁点点头，看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眉头紧缩的何非晨。

何非晨在两人的注视下，渐渐醒来。

他迷糊的双眼逐渐睁开，眼神环绕了下四周，似乎是想确认他如今到底置身于哪个环境之中。

等他看到床边站着的田丹枫和周梁的时候，眼神一滞。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状况，眼神注视到自己手背上的针，顺着透明的针管，何非晨看到挂在不锈钢架子上的吊瓶。

想都没想，何非晨用空出的那只手，把留置针拔了下来。

营养液猛一下从针孔里流出来，直溜溜的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田丹枫和周梁两人反应过来，面色难看。

田丹枫很着急，摁铃喊了医生过来。

周梁从兜里翻出卫生纸，细细的擦何非晨刚刚因为拔针过于用力导致手背上血管里这会儿滋滋往出来冒的血。

何非晨有些抗拒，把手往回抽。

周梁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手死死的握着何非晨的手，一手捏着纸巾细细的擦上面的血，眼神像是想把何非晨的手擦破一层皮。

何非晨反抗不成，干脆把头偏到一边。

周梁问：“你觉得有意思吗，晨晨。你十八岁了，不是八岁。”

何非晨看着窗外，树上有只啄木鸟正抱着树干猛啄，发出一阵阵“笃笃笃”的声音。

何非晨有些虚弱，但他强撑着一口气，说：“有意思啊，当然有意思，我从来没觉得生活这么有意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