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弦深吸一口气,捂住脸,含混不清地说,“别说这种话……”
“什么?”凤没有听清,靠近了些。
他是丹凤眼,上挑的眼角张扬自信,但时常带着几分郁色的眉又很好地中和了这一点。
细看之下,凤的睫毛纤长细密,像一把精致的羽扇。
元初弦难为情地后退几步,和他保持距离,“没什么,我感觉心情不太好。”
确实很难不心烦意乱。
和神代种一起,像电视剧里演的情侣那样约会,就跟片场从恐怖惊悚片翻转为恋爱轻喜剧一样,频道都不相同。
“接下来去电影院吧。”凤看了一眼时间,“我买了票,现在过去刚刚好检票。”
元初弦愣了愣,身后的小学生旅游团有说有笑,正朝着这边走来,孩子们的嬉笑掷地有声,催促着她做出选择。
凤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出口的方向。
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能强忍着生理性恶心,乖乖跟着凤走出海洋馆。
站在阳光下的时候,元初弦松了一口气,海洋馆的冷气太足,方才在室内,她几乎要被吹掉一层皮。太阳暖烘烘地烤着她,体内的寒意好不容易被驱散,又要被迫坐上另一辆冷气十足的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元初弦以为自己胃里的食物要被颠簸出来的时候,车子忽然停下了。
“走吧。上虞大剧院到了,有时候这里也放电影,平时周末,我会来这边看戏。”凤拉开车门,绅士地帮她护住头部。
元初弦打了个呵欠,不情不愿地跟着凤,检票完毕,两人坐在位置上,对着屏幕大眼瞪小眼,连刚刚出游的小学生,都比他们更活跃些。
电影院人不是很多,稀稀拉拉的,屏幕倒是很大,座椅也很舒服。进来之前元初弦看了眼标题,这是个重映的电影,她依稀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划拉片单的时候,曾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过海报。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想起以前经常和南流景偷偷用南映葵家的地下放映室,地方很小,投影质量也一般,但不知为何就是看得津津有味。
更早之前,还在向阳福利院的时候,用张檩夏家的超大液晶电视,也看过几次电影。
那时看的电影都已经忘记了内容,只依稀记得是一段不错的时光。
“你很紧张吗?”凤问。
元初弦转头,正好对上他那双狭长的凤目,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不。”她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一会要放什么电影。”
“这个电影我是在网上看到的,他们说很好看,正好看到重映的消息,就打算来看看。和教主发布的任务无关。”凤说,“你如果不喜欢看的话,也无所谓,睡着了我也不会生气的。”
“看情况吧。”元初弦说,“我不怎么看冷门电影。”
到影院熄灯,都没有几个人入场。元初弦强打精神,看着大屏幕。
电影讲述了上世纪战争时期,战乱中侍从和小姐反抗封建的爱情故事,出乎意料,明明知道是俗套的剧情,她依旧看得聚精会神。
拍摄的布景十分细腻,镜头与镜头之间流动的、隐秘的、细腻的属于两人的情感,不由得让她呼吸一滞。
电影平淡地结尾,最终也没有明朗两人的结局,镜头定格在袅袅的炊烟下,孩童嬉闹的景象。
片尾曲响起,影院的灯也开了,凤低声说道:“稍微坐一会,有几个剧情我没有想清楚。”
他眼角湿润,默默拿出纸巾,擦干了泪水,过程中他始终冷着一张脸,不像一个会因为影片流泪的人。
神代种也会有情感么?
“你说。”元初弦恍惚了一瞬,她认真地看着他,像个乐于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明确结局对导演来说不是好事吗?花费时间和心力,只落得没有确定结果的作品,对于观众和票房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凤一本正经地看着屏幕。
“你是不是不知道开放结局的概念?”元初弦无奈地笑了,“我倒是认为,没有告诉观众的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
“为什么?”
“这样无论我怎么幻想结局的多种可能,导演也拦不住我。”
“确实也有道理。”凤顿了顿,眼睫轻颤,似风拂过鸦羽,嘴角却依旧是冷若冰霜的,“我没有更多问题了。”
“就只有这个问题吗?”元初弦惊讶。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对结局不满吧。”凤嘴角的弧度稍稍上扬了些许,“只是通过这种方式宣泄罢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是时候离开了,走吧。”
两人走出了电影院,影院的大厅却空无一人,气氛寂静得诡异。
元初弦本能地警惕,凤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举起双手,展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我投降,你们带她走吧。”
一个高挑的身影双手插兜,面色不善地走到两人面前,是南流景,他穿着一件棕色的长风衣,休闲七分裤,在江北的早春,既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
倒不像是来做任务的,像来走秀的。
元初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凤,一时间竟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想过会是苏曜来帮忙,却没想到上虞派来的增援,居然是南流景本人。
“该夸你识相呢,还是又有什么阴险的招数在等待我们?”南流景傲慢地审视面前的对手,“凤,早有耳闻,没想到今天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和你碰面。”
“南家的少主。”凤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我听说过你,他们对你的赞誉都极高。”
“寒暄还是免了。”南流景冷笑,“这是你第几次「涅槃」?”
“第1091次。”凤沉吟片刻,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介意让你马上经历第1092次「涅槃」。”南流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上前一步,以近乎威胁的姿态看着面前的神代种,“现在,立刻,马上解开元初弦身上的「囿灵」。”
凤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元初弦的手机,交还到她手上。
元初弦检查了一番,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连备用电源都被耗尽,怪不得南家的人现在才定位到自己。
“我没有「囿灵」的钥匙,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凤说。
南流景果断下令:“抓住他。”
“得令。”秦墨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同时传来的还有手枪上膛的声音。
元初弦甚至没有感应到他的一丁点气息,这也难怪,「囿灵」几乎封存了她所有对灵力的感知,她现在的状态和普通人几乎没有太大区别。
凤的脸似乎比方才更冷了,“南流景,”他说,“看在初弦的面子上,我没有动手,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怎么,你把人拐走,再随随便便送回来,就以为能得到原谅了吗?”南流景拔出配枪,□□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顶在凤的左胸上,“知不知道,有些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手指微微发力,虎口甚至有些发白。
“人类,你是想和我一战吗?”凤微微昂起头,鲜红色的双瞳目光凌厉。
“乐意之至。”南流景笑,“一个权柄不齐的神代种,居然也想和我交手?”
“别太自大了,人类。”凤身上的气息逐渐变得危险,连元初弦都明显察觉到了空气中令人不安的氛围,她后退一步,试图从两人的对峙中逃离。
“喂喂喂,我记得你叫我来,只是帮忙带元初弦走,对吧?”秦墨时显然也觉得这番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简单,连忙出声试图打断,“这跟我们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师兄,你带着初弦先回去吧。”南流景低声说,“有些事确实得处理一下。”
秦墨时大气不敢出一声,连连点头,元初弦甚至还未反应过来,自己便被人从身后拦腰抱起,快速逃离了现场。
元初弦被扔到了后座上,来不及抱怨被摔得腰酸背痛,车子便已发动,秦墨时一脚油门,法拉利便风驰电掣般向停车场出口开去,一路上了高速,她坐在后座上惊魂未定,连忙坐正,扣上了安全带:“接下来我们去哪?”
“回白梅山,整个上虞怕是早就被魔女教派的人占领了,太可怕了。”秦墨时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副墨镜,“家族那边已经让苏曜那小子去对接了。”
“明白。”元初弦在后座上找到一块没用完的充电宝,还有20%的电,足够她用的了,她给手机充上电,耐心地等待开机。
“你怎么想的?居然和那个神代种周旋了那么久,还没有逃出来?”秦墨时一边开车,没忘了斥责元初弦,“南清当初教你那么多战术脱身技巧,你就这么忘的一干二净?”
元初弦摇了摇头,唇色有些苍白,“我总觉得这件事情背后并不简单。”
“怎么不简单?”秦墨时问,“上虞上一位灵守就是被魔女教派的人杀害的,他们的势力早已经渗透得无处不在,而我们居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是,我是说他们把我放回来这件事。”元初弦叹气,“我已经能够预想到,之后会有人用这件事来弹劾我在江北的权力,要求降职。”
“的确。不好解释你和魔女教派之间的关系。”秦墨时难得严肃,尽管戴着墨镜,显得他这番模样有些滑稽,“好不容易加薪,又要降职,听着就难受。”
“……别这么庸俗好么。”元初弦对自己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有些无语, “我上班又不是全为了钱。”
“你是我第一个见过的对南家,尤其是南流景忠心耿耿的人。”秦墨时笑,“上班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道义?人类的福祉?别太开玩笑了。”
他扭打方向盘,超过斜前方不远处的一辆高速行驶的泥头车,后者鸣笛示警,司机甚至破口大骂,朝飞驰的法拉利比了个中指。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上班就是为了钱,为了能够活下去,灵能者所谓的风骨和气量,我一点都没有,我活着就是希望老婆孩子好好的——虽然现在我还没有孩子。”
这番话在绝大部分灵能者听来,和宣告自己是个废物无异。
元初弦也不知该如何反驳秦墨时,她静静地坐在后座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跟个坐车春游的小学生似的。
“面对霈媛之后,我就不想再送死了,唯一的一次我宁愿赴死,是为了保护我的兄弟和我的老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包括这次也是一样,带着你逃跑,没有选择帮助南流景,就是我能在薪资范围内能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元初弦说,“我也知道,戴着「囿灵」,我在他身边只会妨碍他。”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没觉得自己活得很累吗?”秦墨时有些悲悯地,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即便再努力,他们也还是把你当成‘罪人’,就因为晚照的事。”
“……”元初弦深吸一口气,这还是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头一遭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告诉我,你知道多少。”她问。
“几乎所有,你自以为保护得很好的秘密,在我们当年那群教职工眼中,几乎是透明的。”秦墨时说,“关于你的事情,南清其实了解的最多,他一直没有公布给其他教研组的人,就是为了保护你,但你高中那会,实在是瞒不住了,四大家族的人都出面施压,要求他给个说法。”
“南清一直坚持说,你是有独立人格的,是可控的,你存在人性未泯的一面,可能你的家长只是用某种邪术将你分裂成了两个人格,”秦墨时低声说,“但实际情况究竟为何,我们现在也没有一个定论。”
“所以,”他顿了顿,“仅凭这个原因,他们会一直为难你。”
元初弦攥紧了拳,指甲扣进肉里的感觉是那么清晰,明确痛苦的感觉,她张了张嘴,感觉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明明一直以来,我都很努力……为什么始终看不到呢?”
“初弦,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要努力了就会有结果的。”秦墨时叹气,“就好比我这番言论会被认为是废物,可我是秦家的小公子,从小他们就知道我的抱负不够远大,可没人会因此说我什么,甚至还有人会夸我一句淡泊名利。”
“这从来就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你明白吗?”
元初弦攥紧的手渐渐松开了,她只觉得很无力,茫然得不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秦墨时之后没有和她再寒暄,从上虞到白梅山,用时并不算久,秦墨时本身开得也快,他把车停在山脚,打开双闪:“下车。”
“我这样爬楼梯上山吗?”元初弦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一直以来,她爬山很少消耗自身的体力,有灵力辅助,并不会太累。
“下车。”秦墨时又重复了一遍,“我还得开车回上虞。”
元初弦只好打开车门,老实下了车。
“南清的意思,他说他在登山梯的终点等你,”秦墨时笑了笑,摇上车窗,“一路顺风。”
只留下元初弦一个人看着绝尘而去的法拉利,和汽车尾气大眼瞪小眼。
没办法,她认命地默默走上登山梯。
很久以前,她还没有觉醒灵能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爬过一次登山梯,那时南清还不是她的导师,是南映葵让她爬的。
对于南家的孩子来说,爬白梅山的登山梯是一项常见的课余活动,他们的父母有意让他们用这样的方法锻炼体能,能独立爬完整段登山梯的孩子,也被视作人格上的健全。
元初弦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爬这段陡峭的天梯时,几乎晕倒在半路,最后还是南映葵背自己回家的。
她爬得很轻松,至少相比起从前,能完整走完这段登山梯了。南清果然在终点等着她,他正在看一本小说,书页翻动的声音淹没在风吹过树叶的响动之中。
“你来了?”南清合上小说,“一共十分钟,算在及格线内吧,考虑到你还戴着「囿灵」,已经算不错的成绩了。”
“居然还专门计时爬了几分钟么……”元初弦有些无奈,她扶着一旁的路牌,稍微歇了口气,“「囿灵」对我的影响似乎并没有特别大,相比起其他人,我可能感到痛苦的等级会偏小一些。”
“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南清凑近她,检查了一下脖子上的「囿灵」,“和南家使用的,是同一类型的「囿灵」没错。”
“你是想说,他们收缴了南家的「囿灵」?”元初弦问。
“倒也不排除魔女教派在我们内部存在眼线,甚至挪用我们的资源。”南清摇头,“步步为营较好。”
“我很喜欢这里。”他抬起头,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向天空,“很安静,并且也不在南家结界的范围内,在这里说话,被监听的可能性较小。”
“结界内部有人监听?”元初弦讶异,尽管之前南清似乎和自己提到类似的事情,但这样面对面的交流,还是头一遭,“是你之前和我说过的内奸?”
“比起猜测是不是有内奸,我更担心家族中的纷争。”南清摇摇头,“他们和豺狼一样,嗅到血腥味就会自发聚集,有时甚至不会扑咬,只会默默等待猎物流血致死。和他们的斗争,是十分困难的。”
“还记得南晓莹吗?”见元初弦没有回复,南清接着说,“你以前上学那会,我记得她挺讨人厌的。”
元初弦扯了扯嘴角,“后来还是葵姨和你一起出面,她才没再欺负我。”
“嗯,但你有件事不知道,有没有你,其实和南晓莹家是否能重回议事厅,关系并不是很大。”南清平静地说。
可他的话语,在元初弦听来,却像是一道平地惊雷。
“你要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用于安慰自己的借口,不过是个谎言吗?”元初弦紧咬着唇。
南晓莹的霸凌在她心中就像一道愈合的伤疤,即便过了这么久,内心还是会隐隐作痛。和在向阳福利院那时不同,即便她被孤立,可她离开的那天是多么风光,以至于让所有曾经欺负她的孩子都艳羡她,她彻彻底底的扬眉吐气,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他们也就此断了联系,不会有人再记得她羞辱的模样。
可是在南家不一样。
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她的痛苦,她的不甘,她所有的耻辱,他们依然会记得。
“初弦,我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但有些事情你确实需要知道。”南清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你不要怪我就好。”
元初弦低下头,再次仰起脸的时候,她的唇边漾着讥讽的笑意。
“我当然不会怪你啊,老师,”元初弦轻声说道,几近恋人间亲密的耳语,“我怎么可能,会怪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