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唐池捂着半边脸,跟着苏禾学识字,直到天光乍破,苏禾离去。
唐池把书本揣进怀里,踩着晨露回家,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在路过大花家附近时那笑隐于唇间,逐渐消散。
自那日后唐池再也没见过大花了,大花爹防她如猛虎,生怕她搅了大花的好事,大花成了困在笼中的鸟,就等着一个所谓的良辰吉日换一个更精致的笼子。
等到齐兆安有了消息就离开吧,唐池想。
大花出嫁了,唐池远远地看着那顶小桥,摇摇晃晃地绕着村子一圈,最后抬进了贾员外的大宅子。
大花回门了,她一个人拎着几包礼品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低着头,一路走来不敢看旁人一眼。
“回来啦。”大花爹赶紧把大花领进屋,女子回门,女婿却没跟着,不是件光彩的事。不过,大花爹也不指望贾员外能来。
大花,只是个妾而已,贾员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妾。
大花娘看到大花嘴角的青紫,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她拍拍大花瘦小的肩膀,小声安慰着:“当人家婆娘哪有不挨打的,习惯了就好,都是这么过来的。”
大花的头更低了,像是要垂到地上去。她不说话,她羞于启齿。
“栓子,看大姐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啦。”大花娘笑着接过大花手里的包裹,把大花的弟弟叫到跟前。
“娘。”大花微抬起头,抖着声音叫了声娘。
大花的弟弟到了跟前。
弟弟又换了身新衣裳,弟弟手里拿着串晶莹透亮的冰糖葫芦,弟弟的脖颈上多了一条细细的银圈,他拆开桌上的所有纸包,看都没看她一眼。
三个小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满桌的吃食,没人上前去拿。
大花分出一包糕点,招呼妹妹们过来,弟弟当即哭着闹着喊着:这些都是我的!
大花娘开始哄自己的心头肉,再没空给刚出嫁的女儿一个眼神。
大花低着头,冷冰冰的手紧紧地抓着衣服,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大花,在贾家好好经营着,你弟弟以后还得靠你。”大花爹注意到了女儿的反常,教训道,“那姓唐的靠不住,贾员外能看上你是咱们家的福气,你可不要给我生什么事端。吃了饭就回去吧。”
大花没有在家里吃饭,她与三个小妹妹简单交待几句,就一瘸一拐地出了家门。路过齐阿婆的家,她看到唐池在院子里,正远远地望着她。
大花走了进去。
“大哥哥,可以给我一块糕点吗?”大花仍低着头,哑着嗓子问道。
“好。”唐池进屋翻找着,只剩下两块了。
唐池把这两块糕点递给大花,眼尖的他看见了大花嘴角的青紫,看见了大花手腕处的红痕,看见了没有一丝光彩的眸子,唐池再无法维持淡定。
她抛下糕点,不再顾忌什么狗屁的男女大防,拉开了大花的袖子,大花的衣领,瞬间就红了眼圈。
“这个变态!”唐池说着就要冲出去找那贾员外算账。
大花拽住唐池的袖子,眼眶里的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滑。她弯下腰拾起地上沾了灰的糕点,一点一点地啃食着。
“脏,别吃!”唐池夺了糕点放在圆圆的石桌上,轻柔地说,“等着,我去给你买新的。”
“你为什么不能娶我呢?”你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娶我呢?
唐池跑向门口的身体僵住了,她艰难地转过身,艰难地走到这个让人心疼的小姑娘前跟,弯着腰,捧着她的脸,唐池脸上的笑温柔极了。
“因为大哥哥是大姐姐呀,所以娶不了大花呢。”唐池擦掉大花滚烫的泪珠,轻声说道,“等我回来。”
她冲出门外,不敢回头。
今日开集,好在齐阿婆家离集不远。
一来一回,唐池的肺都要炸了,院子里却并无大花的身影。
“她走了。”齐阿婆湿了眼睛,“可怜的孩子。”
今日所见所闻让齐阿婆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唐池看着手里拎着的纸包,眼中晦暗难明:“我给她送去。”
“孩子,大花已嫁作人妇哩,你在外是男子,不好让人看见你与大花在一起,与她名声不好。”齐阿婆擦擦眼角的泪花,“名声坏了,在夫家就更难过哩。”
良久的沉默。
“嗯,我知道了。”
唐池放下花糕,一个人游荡到石子河畔,想起昨夜月下飘飞、剑指苍天的苏禾,她摸出怀中那本薄薄的书册。
直至月上梢头,唐池缓过神来,暗骂自己忘了时间。
转头见齐阿婆佝偻着身子遥遥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担心。
唐池挽着齐阿婆,就像她之前挽着自己的爷爷奶奶,在月光下安静地走回家去。
大花是上吊死的,吊死在大花家旁边的那棵大槐树下,树上系着大花的腰带,那是大花穿过的最好的布料,树底下散落着几块砖头,是大花的垫脚。
晨起的村民发现时大花已经走了很久,老实的村民被吓破了胆。
村子就那么大,谁也瞒不住。
唐池远远望见大花家附近围了一群人,传出阵阵哭喊声,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一路狂奔,费力地挤开人群,大花小小的身体躺在地面,身上盖着一层白布。
唐池不知道,在白布盖着的衣襟下面,有一块用着泛白的方布小心包着的糕点,糕点上沾着点点灰尘。那是大花为自己留的。
唐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大花啊,我可怜的大花呀,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大花娘红着眼圈跪在地上嘶喊着,在冷清的早晨格外显眼。
“姐姐,姐姐,呜呜呜……”三个小妹妹缩成一团,呜呜地哭着,大花的弟弟一脸呆滞,像是被吓傻了。
大花爹摸了把微湿的眼角,不由分说就往唐池脸上揍了一拳,唐池翻倒在地,嘴角破了皮流出血来。
“你还敢来!”大花爹还想再打,却被周围的村民拦了下来,村子的人里都知道唐池是个病怏子,要是失手被大花爹打死了可怎么办。
大花爹怒目圆睁,真像一个维护女儿的好父亲。
“大花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见了你一面就要自尽?说!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大花爹听人说大花与唐池拉拉扯扯,若不是大花早早离开了,他肯定要找到齐老太婆家里去,让十里八乡的都给评评理。
唐池站起身,擦掉嘴角的血,冷冷地看着庄稼汉,眼睛充血,狠厉非常,吓得几个小姑娘噤了声。
“我做了什么?回去看看你女儿遭了什么罪!”那小孩儿脖子上的银环真是刺眼!
大花娘抖着手掀开白布,抖着手拉开大花胳膊上的衣袖,露出惨不忍睹的皮肉。
大花娘看见了,大花爹看见了,围观的村民都看见了,没人说话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是娘对不住你呀!”大花娘嚎得更大声了,眼泪哗哗地掉,眼睛肿得像核桃。
几个看热闹的大汉避开了眼,羞于再看,不忍再看。
唐池被大花娘这操作气得大脑充血、几欲晕厥,心里痛骂这夫妻俩枉为人父人母。
“姓唐的,这事没完!”大花爹脸上挂不住,只能放狠话,一脚踹向大花娘,“别哭了!还嫌不够丢人!带大花进屋!”
围观的村民们感慨两句、惋惜两句、痛骂两句,该回家吃饭的回家吃饭,该下地干活的下地干活,只有唐池哭得像个孩子。
“唉!我昨个不该拦你的。”齐阿婆悔不当初。
“阿婆,没人能知道大花会……”唐池忙东忙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围着院子转绕着村子走,咚咚咚敲响了里正家的门。
唐池说:“里正大人,我要状告村西的贾员外虐待侍妾。”
里正说:“齐大花属自缢,已上报县太爷,你且去县衙告。”
唐池去县衙告。
巧了么这不是,县太爷也姓贾,贾青天大老爷当即读了唐池的状纸,噘起了嘴,眯缝着眼,专程把唐池唤到堂上“敲打”一番。
唐池的屁股开了花。
唐池的心里破了个洞。
这点伤痛于她来说早已不在话下,唐池蹙着眉,扶着腰,一瘸一拐地爬上了雇来的驴车,还没出城就又被官差拿了回去。
大花爹痛失爱女,一纸诉状将唐池告上县衙,状告唐池对大花纠缠不休,致其羞愤自缢。
贾青天大老爷读了大花爹的状纸,捻着小胡子挑着眼:此间竟有如此伤风败俗有辱民风之事,实在是可恨呐可恨!
一拍惊堂木!查,给本大人仔细地查!
贾青天贾大人端坐堂前,其上高悬“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堂上已站着几人,大花爹娘,齐小六,还有,贾员外。
啪!
“齐大花之父齐虎告你辱其女清白致其羞愤自缢而死,”贾青天大老爷厉声喝问,“唐池,你可知罪!”
无中生有的事情唐池自然不会承认。
“回大人,草民冤枉!我与大花清清白白,我把大花当作妹妹看。”唐池冷声反驳,“况且,她还只是个孩子!”
“你胡说!有人那日看见你对我女儿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回门的好日子如何见了你姓唐的就要自尽!”大花爹额头捆着孝,伸手扯出一个人来,“齐小六,你说是不是!”
啪!又是一声。
“让你说话了吗?掌嘴二十!”贾青天贾大人吹胡子瞪眼。
二十巴掌下去,大花爹的脸肿成了猪头。
“齐小六,你说。”
齐小六被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把前日在齐家小院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唐池的臀部顿顿地痛,她闭嘴不说话,县太爷觑了她一眼。
“那是我在看大花身上的伤。”唐池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贾员外,“大人,贾安仁虐待侍妾,这才让大花绝望中自尽,请大人明鉴!”
贾员外青中泛灰的脸上挂着哀愁,像是在压抑心中的悲情与愤怒:“你一个外男,如何看得我爱妾的身子!大人,这姓唐的已经招拱,求您做主啊!”
“哦!”贾青天问唐池,“你可还有话说?”
“大人,我确实看了大花身上的伤,但我绝无他意,我与大花是清白的。”
“哦~那就是确有其事了。”贾青天再拍惊堂木,“唐池,罪证确凿,还不速速招来!”
唐池突然想笑,来这几个月了,今天真是长了见识。她嘴角当真挂着浅笑,定定地看着这清汤大老爷。
“大人啊!实在是误会呀。”齐阿婆跪在门口直磕头,老泪纵横,“唐池这孩子向来把大花当妹妹看,是绝对没有那种心思的。那天我也在屋里,都是亲眼看着的,真不是小六说的那个情况。大人啊,小池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哪里来的疯婆子,给本大人打出去!”贾青天被唐池看得心里发怵,于是拿齐阿婆开刀。
“阿婆!阿婆你先回家去!”唐池见齐阿婆顶着棍子不愿离开,心一横狠狠地扯下发带,“回大人,我是女人,做不了齐虎口中的那些事!齐阿婆年岁大了,禁不起折腾,还请大人网开一面。”说到最后,唐池的声音已带哭腔。
“这……”贾青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个女人,这倒难办了。他扫了眼站在堂下的贾安仁,难办了。
齐虎顶着猪头一样的脑袋,陷进去的俩个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唐池。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女扮男装来到齐家村居心何在?”贾安仁的话里淬了毒,“莫不是敌国派来的细作?求大人明鉴!”
于是青天大老爷脑子一转,唐池就成了女间谍;青天大老爷一顿敲打,唐池就画了押;青天大老爷上下嘴唇一碰,唐池就住进了牢房。
唐池躺在阴冷的地面上,不哭也不闹,只无力地喘气。
齐家小院。
“小主子,您不管了?”这唐姑娘也太天真了,平日里看着也不傻呀。这县太爷姓什么,姓贾;这贾员外姓什么,他也姓贾呀!近前有几个姓贾的?沾亲带故的是能随便告的么,又不真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齐大夫着急,他这累死累活救了几个月的人了。
“咳咳。”苏禾闷咳了几声,面色比往日看着要苍白些,眼中碧波流转,妖冶非常,“我自有分寸。”
您有分寸?您还有分寸呐?您简直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