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会哄小姑娘。”
唐池礼貌问好,照以往数日来的经验,眼前的谷主夫人会给她一个平淡却不失礼仪的眼神后径直离开,独留唐池一人在原地调动全副心神忐忑不安一整个半日。
“陪我走走吧。”萧惜宁自顾自地转身向远处的桃林走去。
唐池心神一凛,立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端起自己平生最温和谦逊的姿态,亦步亦趋、不卑不亢地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落后半步的距离。虽说萧惜宁平日待人随和,没什么谷主架子,对唐池更是一个不管不问的态度,可在她面前,唐池总难自在。
萧惜宁扭头看着别扭地像个纸壳般僵硬的唐池,嘴角难得浮起一丝笑意,眼里有几分真心。
“可是我让你不自在了?”她并没有感到抱歉的意思,反而带着点揶揄好笑,她甚至没有过多地给身旁这个拘束的晚辈太多眼神。至少表面如此,至于她内心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伯母多虑了,是我自己的问题。”唐池觉得,今天的萧伯母似乎有点不一样,她身上的气息让唐池感到莫名的压力,不大,却不容忽视。
唐池一度把自己的真心隐于暗处,埋藏在温润随和的面具之下时时煎熬。可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在意他人眼光,只是苏父苏母终归是例外的。
他们是苏师傅的父母,在唐池的内心深处,渴望着他们的承认与接纳。
“坐。”萧惜宁飘飘然倚上布置好的小榻,“听禾儿说你画艺了得,为我画幅小像吧。”
唐池从谏如流,在案前坐下,熟练地摆放好笔墨纸砚,向几步开外的萧惜宁颔首致意,双唇微抿,便开始挥洒笔墨。
这样最好,唐池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此的路上她便注意到这桃林下的桌案,面前的苏伯母显然是有话要说与她听。唐池并非能言善道之人,萧惜宁不开口,她便等着。
好在,清风徐来,无数瓣粉嫩的花片在这林间飘飘洒洒,景美墨香,可谓正中唐池下怀。
当笔尖触碰宣纸之上,当第一个墨点落于洁净的纸面,唐池的心便如同那幽潭静湖,水光微漾于漫漫光阴之中,就好似数年向来如此,今后也将如此。
“你家中可还有人?”
猝不及防的问话。唐池执笔的手微顿,点墨坠落,眉稍微蹙旋又舒展开来,抬头望向状似毫不在意地倚在轻榻上的异域美人,她眼敛微垂,视线不知落向何方。似是察觉到唐池的目光,萧惜宁一眼望进唐池眼中的静湖,她向这湖中投进了一颗石子。
小小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向远处、更远处扩散着,竟让萧惜宁恍然间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她定了定神,眼前的静湖还是静湖,她随手折下一旁伸来的桃枝,观赏娇嫩精巧的花蕊,把玩恰到好处的曲折。
唐池隐去喉间的哽咽与鼻头的酸意,她又一次想起那个阳光洒满客厅的午后,她向她的至亲坦露心迹相谈甚欢,小屋里的黑白照片,铁盒中的死亡证明,还有无数个只剩回忆相伴的孤独夜晚……
执笔的手悬于空中,良久,笔尖落下,将那点意料之外的笔墨稍作修饰,一枝桃花跃然纸上,与萧惜宁手中把玩的那枝一般无二。
“家中尚有祖父祖母。”
萧惜宁“哦”了一声,尾音上扬道:“听小禾儿说你不是大燕人,你祖父母现在何处?在此数日怎未听你提起过。”
唐池右手举着笔杆,对着萧母习惯性地隔空横坚比划着,露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笑:“他们在遥远的故乡。”说完后继续埋头作画。
萧惜宁并未回应,好像忘记了此行目的。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到唐池将笔搁置一旁。
“我的故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机缘巧合来到此处,此生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当萧惜宁以为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时,唐池说话了,真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唐池吹干纸上墨迹,拿起端详一二,真是不错。
“唐池,你是一个好孩子。”萧惜宁轻叹道,她果然还是做不来这些弯弯绕绕。
唐池拿着纸张的手一顿,这明显不是一个好话头。
“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萧惜宁一向坦坦荡荡,此刻更是如此,“离开她,我可保你长命百岁。”她眼中的试探毫不遮掩,她给出的价码也确实能让绝大多数人心动。
“我不知道小禾儿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过,以你现在的状态,你等不了了。”萧惜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桃枝,视线却未从唐池的身上移开哪怕一下。
面前的姑娘略低垂着头,眼敛半阖,萧惜宁看不到这双眼睛的神彩,但她能肯定,面前的姑娘绝非在欣赏手中的画作。
“是死是活,选择在你。”萧惜宁循循善诱。
纸张在唐池的指尖渐起褶皱,她松开僵硬的手指,将皱掉的地方摊在案上轻柔地抚平,一下又一下。
她周身麻木,四肢冰凉,萧惜宁的话于她,无异于天打雷劈。
这许多年来,除了那个骄阳斜照的午后,她的感情好像从未被谁承认。可她,是苏禾的母亲。
唐池的心已冷到麻木,又在麻木中沉向谷底。
她破罐子破摔似地发出一声轻笑,萧惜宁不禁挑眉,还有心思笑?
“笑什么?”萧惜宁的眼神突然锐利,面色冷沉,再没了平日的爽朗亲和。
周遭气息霎时间变得沉凝,唐池心口一堵,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是杀气。
眼前的人,是真的动了杀心。
威压越来越重,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般闷痛,唐池双手支着桌案,眼神却毫不退让。
“伯母,我本就时日无多,何必再劳您出手,白白惹得苏禾不快。”唐池喉间涌出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一连串地滴在宣纸上,坏了一幅好画。
“嗯?”萧惜宁凝起眉,更加不快道,“你威胁我?”
噗!一口血雾喷出,唐池摇头,哽咽着说:“伯母,我只想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即便放弃长命百岁机会?”萧惜宁又道,“我还可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不心动?”
唐池又笑了。
萧惜宁“啧”了一声:“你又笑什么?”
“伯母的确是个坦荡的人,连试探人的方式都这么直白。”唐池咽下喉间翻涌的铁锈味,视线扫过桌案上面目全非的画作,在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时眼中闪过一线温柔。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萧惜宁抬起那双纤细莹润的玉手,放在眼前像是观赏着一件艺术品。上次杀人是什么时候来着?已经不记得了。
唐池又摇头:“非也。只是,您若杀了我,她会不开心的。”“她”指谁自不必明说。
唐池腹诽,您哪里不敢杀我,你可是正在杀我!可您若当真杀了我,那苏师傅未免太过可怜。
身体内剧烈的疼痛让唐池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象愈加模糊起来,迷迷蒙蒙间她看到一只好看极了的纤长指间抵在了她的心口处,或许是心口处吧,她已无力判断。
她不止一次仔细计较过自己的死期,长长短短却从未想过会是今天,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罢了罢了……
唐池,你真是个小可怜。
苏禾,你也是个小可怜。
萧惜宁看着已经不省人事的年轻姑娘,眼神中方才的狠厉与威压渐渐消去。
“这次不错。”她莫名吐出了一句评价,心情很好似地扬声说道,“既然来了就别藏着了。”
只见桃林深处,一人合抱的大树后走出一个碧瞳深目的女子,面若寒霜,美丽“冻”人,心情肉眼可见地不佳。
“你就不怕我当真杀了她?”萧惜宁不怕死地追问着,完全忽略了自家女儿崩成石板的脸色。
“您不会。”眨眼的功夫,苏禾已至唐池身前,触目惊心的红刺得苏禾的心一颤,双指搭在唐池脉上时凝起的眉才舒展开来。
萧惜宁冷哼一声,嘟囔着吐出四个字:“恃宠而娇。”语气里却鲜有责备的意思。
“娘,我希望你们可以接受她。”苏禾将唐池倚靠在自己肩上,用丝帕一点点拭去她面颊上的血污,“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这声呢喃不知是说与谁听。
“既然认准了就好好过。”谷主夫人没好气地往嘴里塞颗葡萄,“别到时候红事办完办白事,去去去。”萧惜宁挥手赶人,一只手拄着脑袋眼一眯显然是不愿再理。
“我可没说我接受了啊!”背后的声音找补着。
“谢谢娘,您好好休息。”苏禾抱着一身血污的唐池,脚步却比来时更加轻快了许多。萧惜宁方才在唐池心口上的那一点,让她终于可以无所顾虑地带着唐池离开这里。
萧惜宁既然愿意出手,至少表明相比世俗礼教,她心里还是向着女儿的。这比苏禾预想的要好得多,看来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女儿走后,萧惜宁睁开微眯的眼,起身走向案边拿起被血水浸染的小像,面目舒朗的美丽女子倚在榻上拿着桃枝赏玩,一颦一笑相当传神,更传神的是榻边举着双手够桃枝的小娃娃,与苏禾小时候竟有七八分像了。
“可惜了。”萧惜宁惋惜地看着小苏禾一眼,又一眼,“真可爱。”
最终,她还是把画收了起来。
半倚在软榻上,她遥遥望向桃林深处,桃森深处仍是桃林,隐居生活平淡安逸,江湖琐事惹人烦忧,可若人都欺负到头上了就不能怪她这个妖女心狠手辣了。
“小刀。”
“在。”声音将落,一道欣长的身影霎时间出现在萧惜宁的身后,一张精致的银质面具服帖地覆在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深邃的碧色瞳眸和光洁的额头。她双手抱剑,周身衣摆无风自动,头颅微垂,一副听侯差遣的样子。
“有件事帮我做一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