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苏禾提着小孩的衣领子把人拎到一边,小孩不防摔了个屁股墩。
唐池嘴里泛苦,眼含泪花,不赞同地觑了苏禾一眼,蹬蹬蹬快步走过去把小孩扶起来站好。
“不难受了?”苏禾缓声问道,那眉宇间的寒意似冰雪消融,带着初春日照的温暖。
唐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轻咳一声,才走到马车跟前,敲敲木制车身。
“这位夫人……现在安全了,你可以出来了。”
不多时,车内便走出来一紫衣女子,女子本梳着一头妇人发髻,此时有缕缕发丝垂落,瞧着有些许凌乱,衣衫上挂着两三处被大力撕裂的口子,虽已被主人细心整理却仍显狼狈。
然而,这却丝毫不损女子的美貌,反而添了些楚楚可怜之色,让人直想捧在心上疼。
更不可思议的是,唐池竟能从这人脸上瞧出三分温棠的相貌来,刻意被主人搁置的遥远记忆冷不防地闯进来,如蚂蚁啃噬般酸楚的感觉让唐池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温棠是温棠,温棠不会在这里,即便她在这里,唐池想,那些无人得知的少年情意也该放下了。
不过,好像也没那么难。从来到这个世界起,温棠就真的好像只是她的邻家大姐而已了,那股无从诉说的憋闷淡了许多。或许无法跨越的时空隔绝终于杀死那丝连她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希冀,终于可以安然放手了吧。
唐池松了手,看着手心处的几点月牙指痕,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她突然好想看到苏禾啊,明明这人就在身旁。
唐池转身,脸上的笑僵成冰块,只见苏师傅眼光如刀似霜直直刺向面色苍白的美妇人,眼含警告之意。
美妇人被苏禾吓得瑟缩着身子,眼神闪躲,小娃娃看见亲人猛地扑向她怀里,“姨娘姨娘”地喊着,两人搂在一起又凄凄哀哀地哭了一阵才算罢休。
“奴家姓夏,云州人士,与夫君携着家眷前往外地探亲,没曾想回程的路上……呜呜呜。”夏夫人掩着嘴巴断断续续地抽泣,手里的巾帕立时湿了一大片,“没曾想夫君身死,身子也险些遭辱,奴有何颜面再苟活于世。”
这夏夫人本就哭得肝肠寸断,说到此处更是了无生志,竟摸了手边的一把刀横在脖子上就要划拉,苏禾好整以暇地看着,手指头都没在动的。
唐池见状忙扯了这夏夫人的手臂,焦急地劝道:“别介呀!”
虽然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想寻死?唐池虽然打心底里同情这夏夫人的遭遇,但还是无法认同这种做法。
她看着这张与温棠有着三分相似的脸,还是耐着性子说:“夏夫人,今天这事是突遭横祸,错不在你,该死的也不该是你。如今仇人伏诛,你当节哀顺便,带这小姑娘回家才是,何故寻死!人的命只有一条,今天夫人有幸捡回条命,应当珍惜才是。”
“呜呜,姨娘。”小姑娘的眼睛早哭红了,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后定定地挂在红红的小脸蛋上,抱着夏夫人哼哼唧唧,时不时瞄向不远处的赵员外,想看又不敢看。
“大妞啊,咱娘俩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夏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唐池见她面上没了那份求死的执拗,慢慢把那长刀从她手中接过,一挥手扔得老远。
“那个,再耽搁下去恐怕天黑也走不出这山道,两位休整好的话就一起走吧。”唐池抬头看看天色,日上中天,毒辣的太阳晃得她眼花。
苏禾全程冷眼旁观,见唐池自作主张要求同行,如冬雪冻结般一成不变的表情产生了一道裂缝,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苏禾的心一片寒凉。在这只余虫鸣风声的寂静山中,她甚至能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
苏禾的手被那人牵着,她任由唐池把她带到远处,听她局促的解释。
冷若冰霜的苏师傅让唐池心里直打鼓,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话赶话地说了出来,许是怕那夏夫人再度想不开,许是可怜那小姑娘眼里的惊惶,也可能只是因为远在故土的温棠。
她知道现在险象环生,与人结伴不是件明智的事情,极有可能连累这娘俩,所以方才虽冲动却也留了分寸,出了这山就分道扬镳。
唐池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说与苏禾听,当然,除了远在故乡的温棠,只是说这夏夫人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故想帮上一二,保证出了山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天可怜见,唐池越是言辞恳切,越是觉着自己像是背着情人做了什么亏心事的渣女,心虚得不行,一个劲地在心里评估苏禾眼色。
更悲催的是,苏禾听了她的话,脸上的冰碴更多了。
“苏师傅,我错了嘛。”唐池委屈巴巴地揪着苏禾的袖子,晃晃。
苏禾眉毛止不住地跳,唐池这男装扮样失败得一踏糊涂。
唉,苏禾啊苏禾,本就是孤注一掷之举,无论是何后果你都应当有承担一切的勇气,不是吗?
“你如今男子扮相,如此——娇羞,成何体统。”苏禾板着脸,语气已软了三分,提醒道,“小心提防着,此二人,存疑。”
唐池满口答应,见苏师傅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心里松了口气,却没将苏禾的话真正放在心上。赵员外的尸体还在那躺着,夏夫人也的确险遭羞辱,还有被她误杀的刀疤脸,这些都作不得假。
唐池本想挖个坑把那吴大勇埋了,人死事大、入土为安,是刻在唐池脑子里的规训,可眼下手头连个铁锹都没有,只得遗憾作罢,只是把人拖到路旁的林子里,等着路过的行人发现报官。
唐池严肃地走到那吴大勇身前,把自己的剑拔出来擦干净收入鞘中,紧紧地抱在怀里,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狂跳。
几人将赵员外的尸身搬到马车内,放在里侧。如今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苏禾、夏夫人和大妞坐在马车里,极度尊重赵员外的私人空间,离得他远远的。唐池则担当起了马夫的身份,手里长鞭挥起,车轮再度转动。
唐池苦着脸,一边驾驶马车,忽而做梦似吐出一句话来。
“我会不会被官府通缉呀?”她可是杀人了啊!
“逮住了判几年啊?”见义勇为加上自我防卫的话,该怎么判?
“这算不算见义勇为呀?”
“应该算的吧。”
唐池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她想得入神,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嘴成了个大漏勺。
苏禾觉得这样的唐池可爱极了,她的心性就像她的眼睛那样干净,不自觉地就开始嘴角上扬。
“唐公子放心,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日后就是官府找来,奴家与大妞都是愿意为公子作证的。”夏夫人用手帕掩着红润丰满的唇,心中划过一道暖意,这人倒是有趣。
唐池听着车内闷闷的声音,当即抿紧了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清除出去,免得再闹笑话。
苏禾脸上笑意凝结,身上气温又冷了几度。
夏夫人似有所觉,绞着手帕,眼含歉意地看了苏禾一下,后又低垂着头,轻咬着下唇,好不可怜。
“苏姐姐不开心吗?”小姑娘眨着天真又水灵的眼睛干脆地问出自己的疑惑。大妞一点不怕这个总板着脸的美貌姐姐,相反,大妞似乎很喜欢这个厉害的姐姐。
室内空气顿时有些尴尬。
“并无。”
“可苏姐姐方才明明还在笑。”大妞继续直言快语,一点也不怕把苏姐姐噎死。
“……”这小姑娘话真多。
忽而,马车外传来一声闷笑,苏禾干脆闭目养神。
马车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向前,一直颠到出山口接了大路才算安稳。
“吁——”唐池勒紧缰绳,唇抿成一条线,警惕地盯着面前一排黑衣人,又来!
“不想死的话,就呆在这里别动。”苏禾轻声警告车内一大一小,掀了车帘示意唐池下车。
此时天色已暗,空气闷热,当是憋着一场大雨。几个蒙面黑衣人调整身位,慢慢逼近,这次倒是干脆,没再说什么废话。
一点湿意落在唐池脸上,她握紧手中的剑,接着无数豆大的雨珠狠狠地砸向地面,猛然间狂风大作,吹得身后马车上的木板框框地响。
倾刻间,刀光剑雨倾盆而下,和着尘土的清香将那闷热涤荡一空。
生死之间,唐池已没有余力去感念生命的可贵,没有心思去顾虑违规的惩罚,她的每一剑都挥舞得那么有力,仿佛她天生就是那地狱的恶鬼,一举一动都想着如何置人于死地。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为误杀一人而忐忑不安。
大雨冲刷在唐池的脸上,洗去一脸血污,尘埃落定之时,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容上纤尘不染,发冠已落,缕缕秀发紧紧地贴服在脸颊上。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那群黑衣人,身上流出的血把积水染红,混着污浊的泥土,触目惊心。
唐池呆呆地站立于雨幕之中,披头散发,状若疯子。
不远处有一个仰面躺着的黑衣人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唐池的方向,就好像在瞪着她。
唐池不甘示弱,同样狠狠地瞪过去。
苏禾轻轻将人揽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唐池瘦削的背。此刻说什么都显多余,她只是安静地陪着这个可怜的好人,感受怀中人纤瘦身躯的轻颤,以及被雨声掩盖的压抑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唐池仰头,抬着红彤彤的眼睛对苏禾灿然一笑。那笑太过明朗,也太过无奈,几乎要击溃苏禾的理智。
苏禾突然将人紧紧地揽在怀里,力道之大似是要将怀里的人融入骨血。
唐池热烈地回抱着,两人颈项交缠,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