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野先生,既然加藤同学这样说,那还是请您先暂时离开学校吧,”阿部老师见我态度尖锐,立刻帮忙打着圆场,做出解释,“如果有足够的证明,学校是不会拦着家长探望学生的,但现在……”
办公室有不少老师都被吸引过来,悄悄看向这边。除了阿部老师的声音之外,周围霎时间变得极为安静,甚至能听到走廊传来的细微响动。
而眼前人不再笑了。
卸去刻意做出的伪装,那张脸上再无半点讨好,仅剩下深深怨毒,以及零星的艳羡与不甘。他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双拳攥紧,于身侧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将我撕碎啃食。
这让我无法理解。
我和妈妈自始至终没有欠过他任何东西,从来都是他欠了我们。这个男人凭什么理所应当地介入我们的生活,凭什么想从我们这里获取利益?他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抱有怨怼!他怎么敢!
我没有挪开视线,直直回望。
我恨他。
我不遗余力地表达这一点。
“——加藤千树,”上野信越过阿部老师看向我,扯了扯嘴角,“你的眼神,什么意思?”
“看不懂吗?”我忽略掉老师让我克制情绪的暗示,扬起下巴,“我在让你滚。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没礼貌的小鬼。我不允许你……这么对父亲说话。”
“一个从来没有教养过我的人,还真敢给自己安身份,”我嗤笑一声,“想要孩子自己去生,别来找我乱认亲。”
“看来,义明说得没错……”他眸光更暗,嘴里念念有词,“好好一个女孩子,被加藤惠那个蠢货养成了这种讨人厌的性格……”
“你没资格提我妈妈的名字,讨人厌还是放在你自己身上更合适,”我毫无畏惧,双手抱臂,“你跟加藤义明一样,都……”
话音未落,他上前两步。然后,一道掌风突兀袭来,悬停在我脸侧。
我愣了片刻,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
他想打我。就在学校里。
是前方的阿部老师及时反应过来,拦住了他的巴掌,用两只手。
阿部老师个子不算高,力气也不大。哪怕上野体型瘦弱,想拦下对方骤然的袭击也需要费好大的力气。好在这时候,周围不止一名老师站了起来,团团围在我们身边。有两位男老师立刻上前把上野信控制住。
“上野先生!”
阿部老师丝毫没有示弱,对他厉声呵斥。
“不论您是什么身份,都不允许对孩子施加暴力!更何况,加藤同学并不认可您!她的意愿理应得到尊重!”
“在出示有效身份证明之前,您只是一个可疑的,想要袭击我学生的校外人员!我作为老师,不会允许您再进入白鸟泽学园!”
“现在,请您立刻离开!”
2.
他走了。
我和阿部老师站在走廊,看着他被男老师交给警卫,再被警卫强行带出校园。刚刚还揉着双手的阿部老师,此时轻叹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加藤,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一定要及时告诉老师。”
“不要只看重眼前的得失,不要冲动行事。要知道,你的未来比什么都重要。”
“要向前走。”
她语重心长。
我用力闭了闭眼,有些疲惫。
“……谢谢老师。”
“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见她还有点担心,我补充一句:“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不过……我可能要请假回家一趟。这两天大概没办法来学校。”
她允许了。
已经到了下午上课时间。我回到教室,无视其他同学或担忧或探究的目光,收拾好书包,把课本笔记和习题册一股脑装进去便迅速离开,去宿舍收拾东西。然后给安原老师发信息,问她什么时候没课。
我需要她送我回家。
安原老师在白鸟泽任职,车可以直接开进校园,坐她的车回家是最保险的办法。我不敢让妈妈来接我,我不敢赌他还在校门口蹲守的可能性。上次加藤义明来过宫城,他知道我们家在哪里。
所以上野也肯定知道。
家里一样不安全。
发信息问了妈妈,她这个时候和往常一样在公司。我告诉她下班后不要回家,直接去缘下家,快到家一定要跟我说。我请了假,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们。
妈妈答应了。她向来信任我,会按我说的去做。
……沉甸甸的信任。
我躺在宿舍床上放空。
宿舍离教学楼有些远,上课时间,除我之外没有其他学生在。我能听到自己静不下来的心跳,混乱,扰得人不得安宁。越听越生气,我拿起枕头捂住脑袋,像是想把自己憋死。
捂了几分钟,松开。
大口喘气。
怎么办。
我应该怎么入手。
去东京找舅舅吗?可是加藤义明的诱导只是一个促因。上野既然知道舅舅需要我们,知道他会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就必然会被勾起贪欲。上野不会一直听话,这个人从来都很狡猾。两方都要对付,我要让他们两个永远不敢再犯。
或许还是死掉更加方便。
但那会影响我的未来。
为了两个烂人,把自己的人生搭进去,太不值当。我不能这么做。而文明的方式又不管用。我知道,时间拖得越长,他们掌握的信息就越多,我和妈妈受的影响也就越大。我需要他们自掘坟墓,需要有足够的证据,让他们……无法逃脱。
我去到书桌,一把扯下那个安静坐在那里的丑丑布偶熊,狠狠揉捏,又泄愤一般用力挤压。
那份未知的风险,会有一部分被我迁移到缘下家身上。
我总是在依赖他们,用微不足道的讨好与蝇头小利让自己获得安全,获得庇护,获得在别人家族中的一小块容身之所。我把他们也拉进这件麻烦的事情中,像吸血虫一样攀附在缘下家身上。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会答应,会帮我。
正因为知道。
罪恶感才无法磨灭。
3.
下午,坐上安原老师的车出校门时,我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可疑的人。我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跟她简单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并且申请几天假期。
安原老师点点头,说了跟阿部老师一样的话:注意安全,保持警惕。有需要记得联系我。
我说:“好。”
“我还认识几个优秀的律师,”她自然地说,“新闻媒体那边也有朋友。”
“……看不出来。”我小声说。
“看不出来什么?”正在等红灯,她转头瞪我一眼,“以为我会没朋友?”
“……”
还真是。
“我都说了……”绿灯亮起,她懒懒踩下油门,“加藤,我们很像。”
“你想过的,做过的,我都清楚。”
经营人脉,给自己寻求便利,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事情她并不陌生。安原光只是年轻的时候没想通而已。现在的她,虽然觉得生活无趣,但愿意偶尔给自己找点乐趣。
指导我也算其中的一部分。
她抱着玩味的心态,想看我能获得怎样的结局,自然不希望我的成长被突然出现的意外事件打断。我接受了这份好意,暗暗记下。
至于行动,还需要和缘下家人商量。
下车后,我拖着行李箱,径直走向缘下家,按响门铃。这个时间只有缘下太太一个人在家,她应该是在午睡,被我吵醒了,迷迷糊糊来开门,看到我之后有些惊讶。
“啊啦,小千树……?怎么回来了,是生病请假了吗?”她轻声问,侧身让我进屋。
“不是,”我缓缓说,“我遇到了麻烦……可能,可能需要您的帮助……”
“怎么了?”她关上门,把我的行李箱接过,随手放到玄关旁边,然后凑近,摸摸我的头发,“不着急,慢慢说。”
“嗯。”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
“我的……生父。他出狱了。”
“舅舅,帮他找到了我。”
“他今天去了白鸟泽。”
简短的几句话,便让缘下太太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和缘下先生听过我毫无保留地坦述过去,所以知道我的生父是谁,知道那个男人会给我和妈妈带来危险。
缘下太太用力抱住我。
“不怕,小千树,不怕……”
她抚摸我的脊背,让我放松,话音让人平静,我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热度。
“放心,我们都会帮你的。”
“舅舅知道我住在这边,那个男人肯定也会知道。妈妈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近乎麻木地继续对她说,“最近,可以让妈妈和您一起住吗?”
“当然了,”她语气温柔,“在解决问题之前,小千树和惠都可以住在这边。我们会保护你们的。”
“……嗯。”
我闭上眼,完全融进她包容的、带着香气的怀抱。罪恶感被我尽力忽视,仅剩下源自本能的……小小依赖。我不想自己变得脆弱,不想显得太无力。
但现在。
就一小会儿。
4.
小缘九点多才到家。
听缘下太太说,乌野在前段时间的春高初预选中获得了胜利,可以参加十月份的后预选赛。所以最近队内训练任务繁重,小缘每天回来都很晚。
而在他回来之前,我已经和缘下太太,缘下先生,以及我妈妈都说完了整件事。
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时,妈妈表情惊恐,根本无法抑制颤抖。我坐在她身前,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支撑。让她可以抱住我,靠着我。
“没事,”我对她说,“我在这里。”
我们谈论了很久。
最终得出了初步计划——祸水东引。
首先,上野信是个难以摆脱的,没有道德底线的赌鬼。他喜欢用暴力和威胁得到一切。哪怕经历过十几年牢狱之灾,学会了稍微忍耐,刻意不做越界的事情,某些骨子里的习惯还是无法改变。
而加藤义明所做的,大概率是提供利益与信息,让他来骚扰我和妈妈,给我们施加压力。好让我意识到和妈妈在一起会带来麻烦,唯一的出路是去东京求助他。或许舅舅觉得,只要让上野信缠上了我妈妈,就相当于给了上野一个稳定的目标。
就算不稳定,加藤义明也绝不会暴露他自己的信息,不会暴露他的资产和能得到的全部利益。
赌鬼的贪婪是没有底线的,他不敢引火烧身。
缘下先生合理推测,哪怕是浅层次的合作,只要涉及利益交换,让上野尝到了甜头,就相当于担了一层风险。加藤义明肯定知道这一点,绝不会毫无理由地去找上野信。
大概率,他又一次遇到了经济危机,不得不想其他办法。而我手上的这一笔钱,对于他而言非常有必要。
他必须得到。
所以目前最好的做法,是把上野信这个麻烦转移到加藤义明身上。让上野意识到,加藤义明是更加好利用,更好骗取利益的人,再适时通过一些方式给他提供加藤义明的信息,让他前往东京。
但我并不清楚舅舅目前遇到了什么困境。贸然询问是极其不理智的蠢办法,而且舅舅那里最好真的有能被利用的一切,否则意识到被骗后,上野的威胁还是会回到我们身上。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祸端。
缘下先生建议,首先是给上野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让他害怕,丢脸,要做到他甚至不敢对加藤义明说出实情的程度。
当然,必须是上野主动挑衅。
然后,我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假装不堪其扰,找借口前往东京求助舅舅,去得到加藤义明的地址,套出他目前的状况。再把这一线索给上野信,最好能让上野信直接从加藤义明手中获得利益——
或者,让他们自相残杀。
“但如果要这样做,千树,”缘下先生严肃地看着我,“你和你妈妈就不能一直躲着他。”
“在那个人看来,你们作为外人,不可能永远龟缩在别人家里。一边是住在东京,真实情况不明的成年男性,一边是近在眼前的母女,你妈妈还是曾经被他控制过的人。他一定会觉得你们更好欺负,更容易下手。”
“所以对他的教训——你和妈妈要亲手完成。我们可以给你提供帮助,但最终给他留下印象的,必须是你们。”
“不能让他有胆量愤怒。”
“你要使他恐惧。”
我靠在缘下家的沙发上,静静把玩手中的小刀。刀刃锋利,带着隐隐的寒光。
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我斜斜看了一眼,恰好对上缘下力进门投来的视线。他见到我有片刻怔然,眨眨眼。
“今天是周三吧。”
“千树……怎么在这里?”
我打了个哈欠。
“有点意外情况,现在没地方住了,来蹭个房间。”
“对了……”我站起身,“之后可能要打架……或者做点别的事。”
“你会帮我吧?”
他表情完全凝固,似乎陷入了什么极为严肃极为复杂的思维风暴,大脑快速运转分析情况。最终,我看到小缘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快速换下鞋子,把书包一甩,来到身边直视着我。
“说好的,我会一直陪你,”他咽了口唾沫,紧绷着嗓子,用极低的声音说,“就算千树要杀人灭口,我也能……”
“想什么呢,”我无语了,“你是准备跟我去牢里结婚吗?”
“欸……?”他挠挠头,“不、不是这种别的事吗?”
我笑了。
可能是今天唯一一个正常的笑。
我伸出食指,放在他胸口,轻推了一下。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