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遂岁就这么开始帮屠樱一对一补习。
屠樱的基础差得一塌糊涂,但是元遂岁从不会不耐烦,她一次也没有说过“你怎么这个也不知道”这种话。
摸着良心说,元遂岁绝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屠樱在日记中写:像是风一样,呼啦呼啦地卷走了。
写完这句,她又划掉了,在心里懊恼自己文笔的差劲。
学习真的太难了。薄薄的一张试卷对屠樱来说,可能比她前十几年加起来遇到难题还要多。同时更难过的是,她在解题的时候必须要直面自己空空荡荡的内里。
她不会问元遂岁教自己念书有什么用,永远相信元遂岁是屠樱的信条。但是解不出题的挫败却让她难过不已。
王哺源来洮崖一高视察的那天,她正在做元遂岁出给她的二次函数题。班里乱成一锅粥,学生们拿着扫除工具打闹。
对秦保军来说,领导来视察可比上课重要多了。所以他挨个班检查学生们有没有在大扫除,满走廊都回荡着他的训斥声,夹杂在变声期男孩怪里怪气的尖叫里,嘈杂得让人心烦。
没有人真正在打扫,屠樱坦然地拿起纸笔,准备找个清静的地方。
元遂岁暂时还没有来上课,屠樱打算在元遂岁习惯翻墙的地方等她,正好那里有一片影影绰绰的小树林,树林里有个生了锈的铁秋千。据说以前有学生在这里上吊自杀了,所以平时一向没什么人过来。
屠樱是个很容易认真的性子,她做什么都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现在她把她的这种执着投射到了学习上,一张合适的卷子得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在全神贯注间,她错过了教学楼老旧的上课铃声。等她回过神来,操场上已经重归安静。
屠樱担心今天元遂岁突发奇想走大门,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教室,便忙往回赶。刚一走上大路,就看见秦保军和他的妻子,校委洪娇,带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迎面走来。
那肥男人的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正挥舞着手臂,挥斥方裘地说着什么。
见屠樱走出来,一群人都愣住了。洪娇先开了口,皱着眉头上前训斥道:“上课时间,在这闲逛什么呢!”
屠樱觉得自己可能是跟元遂岁相处久了,面对洪娇,竟没有往日的怯懦:“我找个地方做题。”
“你做题?你……”秦保军刚要怒不可遏地上前,那个胖男人却伸手把他拦了下来,眼睛笑眯眯地盯着屠樱:“秦校长,不要这么严苛嘛!学生爱学习,这我们应该鼓励!这位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郑葵。”
“秦校长,不如叫郑同学到办公室,好好为我们介绍一下学习经验,我也好回市里好好推广一下。如何?”
秦保军忙不迭赔笑道:“王主任说得在理!”转头又变了一幅脸色,冲屠樱咬牙切齿道:“还不快跟上!”
屠樱被王哺源笑着招到身边,腰侧被洪娇狠狠地掐了一下,她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王哺源进到教学楼也不视察了,直接进了秦保军准备好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已经有一个女生在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王哺源看了那女生一眼,又扫了一眼屠樱,好像在心里比对似的。最后挥挥手,让洪娇把那个女生带走了。
屠樱看秦保军他们都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她和王哺源。她心里涌上巨大的不安,王哺源的眼光滑腻腻的,好像在她身上游走。
王哺源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笑着靠近屠樱。王哺源更靠近门,屠樱只能一步步向墙后退,心里想着该怎么跑出去。门锁了吗?秦保军是不是在门口拦着?
眼看着王哺源的肉手就要拉住她,门口突然传来了争执声,愈来愈大:
“这是我的分担区,我得打扫啊!”
“现在里面有领导在,我警告你……”
“打扫干净才是对领导负责!”
“你要做什么?你……”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硬生生踹开了!王哺源不爽地转身,只见一盆脏抹布水迎面而来。在水打湿下,他□□处的异样一览无余。
“啊,领导,真是不好意思。”元遂岁把盆往地上一扔:“没想到啊,就这么不凑巧,泼到您身上了。”她的目光往王哺源身下瞥了一眼,然后好像没忍住一样,嗤笑了一声。
众人还愣在原地,元遂岁一个箭步上前,拉过屠樱的手,朝外面拔腿狂奔。
她们跑出了教学楼,翻墙离开了学校,跑到了大路上。元遂岁还紧紧拉着屠樱的手。
“那人渣就像个抹了油的葫芦!”元遂岁哈哈大笑,笑声和耳边的风声卷在一起,安抚着屠樱的后怕。
要是能就这么逃走就好了。屠樱默默地想。
逃出洮崖镇,到元遂岁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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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遂岁把屠樱带回到了自己家去。
屠樱自幼在洮崖长大,但从来不知道山上还有一座这么好的房子。与村建房截然不同,看起来像是电视里出现过的小别墅。
别墅外围了一圈很高的铁丝网,“通了电的。”元遂岁说:“这里是我爸老家。不过他不在,只有我和安姨在家。”
“安姨?”
“照顾我的人。”元遂岁领着她走进别墅,跟一个正在打扫的阿姨打了声招呼,带着屠樱直奔二楼自己的房间。
元遂岁从书架里抽出几张文件:“这地方真是烂透了,好在我手上的材料差不多齐全了。再过一阵子,我就把整理出来的东西告诉我爸,让他转交上级解决……希望能快点把那些人全抓进去!”
屠樱正盯着元遂岁床上的吉他看,元遂岁见她感兴趣,捞过琴往她怀里一塞:“你试试!”
“我不会……”屠樱忙摆手。元遂岁把她的手指摆在琴弦上,轻轻安排着手指的位置:“按住,扫一下。”
屠樱弹出了一个略微刺耳的琴音。忙把琴又抱回给元遂岁:“你弹吧,我想听你弹!”
元遂岁接过吉他,从善如流地弹唱了一段。这还是屠樱第一次听元遂岁唱歌,跟她平时潇洒的样子不太一样,看起来要认真许多。
元遂岁笑着说:“我在以前的学校里组建了乐队,还没来得及演出,就被他们送到洮崖了。”
“好可惜。”
“这倒没什么,以后机会还多得是。”元遂岁说:“我想成为一名歌手。”
“一定会的!你弹得特别好,唱歌也好好听!”屠樱忙道:“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谢谢你!”元遂岁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屠樱心里砰砰地打鼓。元遂岁跟她分享了她的未来!
未来。
未来。
“……你之前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那时候说……没有什么想法,可能结婚生子,”屠樱转头看元遂岁,发现元遂岁也在认真地看着她:“现在,我想离开洮崖……但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好。”
元遂岁沉吟了一会儿,试探地问:“你想做演员吗?”
屠樱愣了:“演员?”
元遂岁难得显得不太确定的样子:“因为你长得真的很漂亮,当然你有很多更好的品质,比外貌更珍重!但是就单论外貌这一点来说,我真的没见过比你好看的了。”
“所以要保护好自己!”元遂岁握了握拳,又垂下了头:“不过想想也很悲哀你做得已经够好了,在洮崖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为什么坏人的力量那么大?我难道就改变不了什么吗?”
“不会啊!”屠樱感觉自己没有跟上了元遂岁的思路,但她凭着本心说:“至少你改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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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功成名就的日子里,保持对往事的清醒是很难的。
屠樱后来总是在各种香鬓丽影的场合,被各家经纪人热情地介绍他们公司的后辈。能得到屠樱的一句认可,无异于一张隐形的通行证。
虽然屠樱一直从事影视行业,但被送来“合眼缘”的后辈里,也有着许多歌手。
屠樱看着他们,总是会忍不住想,命运真是太不公平了。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在歌唱,她只想听元遂岁的声音。
世界上有那么多苟延残喘的人,挤在芸芸众生中,却偏偏、偏偏容不下元遂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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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岁的郑葵停笔。日记中元遂岁给她弹吉他的故事刚刚告一段落。
此时,距离元遂岁见义勇为溺水而亡,还有一个月零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