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幼京抬手挡下,撤步旋身将绿豆糕又扔回去。
她眼尾一挑,冷哼一声:“你都能来,我为何不行?”
来人没款没型地靠着廊柱,随手接过扔回来的绿豆糕,他五官极为张扬,眉目锋利,乍一看像个不好惹的小白脸。
骚气的大红锦袍衬得他格外惹眼,左手手腕还系着一根样式简单的红绳。
没想到开口就是一句:“莫非你真的暗恋我?”
徐幼京:“……”
半年不见,棠野这个自恋二货还是如此讨打。
“徐幼京,真是难为你了,就这么舍不得我?”
棠野动作戏非常多,抓耳挠腮,表情夸张,梨园的戏子都没他能演。
还来一句:“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棠野将手中的扇子转得眼花缭乱,又倏然收住,捏着扇骨尖端,隔着两步虚空点在徐幼京肩上。
徐幼京感觉眼睛被玷污了,嫌弃地侧身躲开:“你要闲得慌,大可揽镜自照。”
“嗯……是个法子。”棠野手指一捻,发出清脆的响声,赞叹道:“奇才啊!”
徐幼京牙疼,真诚地问:“需要我给你买镜子吗?”
“嚯,不愧是忘年之交,”棠野一拍手掌,“徐大小姐出手阔绰。”
徐幼京一脚踩在他白色鞋面上。
真想掐死这祸害,又怕被抓进牢狱里。
“哎呦。”棠野没躲,硬生生挨了这一脚,顺着这个动作撒泼打滚。
几番小打小闹下来,徐幼京先是一愣,觉得心里盘桓的郁气少了几分,看他插科打诨又哈哈大笑起来。
棠野见她多了几分生气,不再恹恹的,边剥绿豆糕的糖纸边试探:“怎么,是舍不得离家,还是……”
徐幼京没立刻接话,将他递来的绿豆糕吃完,斟酌一番后不答反问:“你的灵骨被灵枢机唤醒后有其他异样嘛?”
棠野:“没有,怎么?”
徐幼京神色未变,耸了耸肩,惋惜道:“嗯……我一个朋友的灵骨被唤醒后极其痛苦,现在卧床不起,主动退出引仙试了。”
棠野:“……”
总觉得这话还有其他意思,怪怪的。
瞥见徐幼京左手一直在揉捏衣袖,棠野背靠在栏杆上,深信不疑地回应:“那也太可惜了吧。”
徐幼京深吸一口桃花香又缓缓吐出:“谁说不是呢。”
太阳敛起锋芒,将半张脸藏于山峦,一半余晖落于湖面,经水波反射后与另一半一起为凭栏的两人镀上一层金边。
徐幼京那点顾影自怜的闲情,只勉强续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破晓,便和两百余人随陆瑶一同前往青岚宗的三千台阶。
顺着汉白玉铺就的九尺桃花林大道一直走,走到一面流动却不外溢的雾墙前才停下。
陆瑶轻挥衣袖,平静地开口:“这便是引仙试最后一关‘三千证道’的考验地,你们需要在一个月内走过这三千台阶,推开青岚宗的山门。”
雾墙慢慢消散,众人顺着陆瑶的指向看去,一口冷气没倒吸完,无形的威压扑来,定力不足的直接跪在地上,缀在人群末尾的徐幼京和陈絮轻互相搀扶着没跪下。
徐幼京呼吸一窒,她一眼望不到山门的半点儿影子。
眼前的哪是三千台阶,分明是一条直通浮云深处的瀑布,只不过倾斜度更小些,没了雾墙的阻挡,泛着金光的白雾顺势滚出来,不多时便漫到众人腰间。
这……真是人能走的台阶吗?
陆瑶不予理会,仍是无悲无喜的语气:“‘三千证道’证的是道心,意志不坚定者谈何修仙。这三千台阶承着无数幻境,幻境内容跟七情六欲有关,你们要做的就是克制,别让自己和幻境中的自己融为一体,否则……立即淘汰走人。”
徐幼京:“……”
所以是提前开始“三千证道”的缘故,灵骨才异动陷进幻境的吗?
而不存在的记忆其实是失忆之前经历的?
棠野见徐幼京神色骤变,虽然并不像由喜到哀那么明显。
总之不大正常。
他在心里盘算一下,用扇子拍了拍徐幼京手臂,挑眉坏笑道:“怎么,害怕?”
“哈,”徐幼京一脸不可思议,抬手虚空朝棠野胸口戳两下,“你最好别今天就卷铺盖走人。”
棠野用扇子把她的手轻轻推回去:“这话同样送给你。”
随着陆瑶一声“现在开始”,三人从侧面穿过犹豫不决的人群,率先踏上半截腿高的台阶。
未及反应,面前倏然出现巨大的白色漩涡将三人吸进去。
一阵晕眩过后,余光无法瞟到边界的粉色晚霞映入眼帘,身体滞空三秒后下坠,在三人吱哇乱叫中撞向巨大的房檐,又顺着斜面下滑摔在青石板上,乱成一团。
什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统不存在。
一通又撞又摔,徐幼京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连头发丝都没乱。
环视半周,发现他们掉进一条胡同里了,两侧墙壁极高,仰头只能看见一线天。
她站起来看向同样懵逼的棠野,发现他身体居然是半透明的,再看自己,不是半透明的!
“你……”
“嘘。”棠野随意坐在地上,食指竖在唇前,另一根食指指向她身后,示意她转身。
只见陈絮轻背对着他们,半透明的身体抖成筛子,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咯”作响,怎么叫也不回应。
徐幼京暗叫不好,连忙上去拉住陈絮轻的手,看清她的脸后又不知该做何表达。
陈絮轻的表情像风中烛火明灭不定,眼中满是深深的怨毒,眼角猩红的血划过面颊滴在徐幼京的手背。
突然,一道闪电过后,雷声轰然而至,两侧高墙急剧延伸,五息后归于死寂。
徐幼京的视线穿过眼前漂浮的杂乱无章的细小闪电,看见五十米外杵着一扇斑驳木门。
门后传出的细碎又绝望的哭喊化作实体,像无数根钢钉狠狠钉进陈絮轻的四肢百骸,她的表情垮了,发出困兽一样的呜咽。
此刻,徐幼京觉得她像游离千年找不到温柔乡的孤魂野鬼。
“嘶……哼……”
不存在的记忆又开始强行侵占识海,疯狂地横冲直撞,痛得徐幼京一时不察,被陈絮轻用鱼骨鞭缠住腰甩进棠野怀里。
身体突然无法动弹,徐幼京只能看着陈絮轻拖着鱼骨鞭,被滋滋作响的闪电裹着,磕磕绊绊地走到木门前。
陈絮轻抬手握住生锈的门环,无数骷髅头状的红雾瞬间从掌心冒出,眼眶充斥着幽幽蓝火,叫嚣着让她赶紧推开。
“别开,烬邪!”
徐幼京大喝一声,吃力的抬起手,烬邪如游蛇飞向陈絮轻。
刚碰到飘在半空的衣裙就被骷髅头挡回来,蜷缩回手腕。
“啊……”
陈絮轻嘶吼一声,推开门踏进去,闪电和骷髅头也一同涌进去,压在徐幼京身上的桎梏消失。
“我们也进去,丝牵!”
棠野左手手腕的红绳分离成无数丝线,张牙舞爪地嵌入门框里。
棠野紧紧揽住徐幼京肩膀,手腕用力一扭,丝牵急速缩短,将两人拽过去,甩进门内,单膝跪在陈絮轻身侧。
门内门外大相径庭,门内溽暑未褪,燥热得很。
板子声此起彼伏,求饶也一声接一声地传进徐幼京耳朵里。
“求王妃不要再打母亲了。”
徐幼京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疼得冒出的冷汗,勉强抬眼看去。
一看就知是陈絮轻七八岁模样的女孩跪在衣着不菲且花花绿绿的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面前,哭得眼泪鼻涕乱飞。
女孩额间红肿,细沙陷进血痕里,即使这样也没停下,反而磕得越来越快。
“求王妃不要打了。”
王妃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眼神都没给一个,一脚踢开她,幸灾乐祸地吩咐:“给我用力,卑贱的东西。”
陈絮轻脸色惨白,压抑不住绝望和哭声,和幻境里的自己一起求饶:“求王妃不要打了。”
红雾骷髅头从陈絮轻青筋暴起的拳头中冒出来,发出一声声“去啊,杀死她,母亲就得救了,就不会死了。”
骷髅头阴柔的诱惑声化成枷锁缠住陈絮轻。
小厮手起棍落,听到王妃的吩咐,动作幅度立马加大。
手臂粗的木棍抽打在被迫趴在长凳上的陈絮轻母亲身上,连闷哼哽咽声都几不可闻。
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陈絮轻母亲的脸,只能从打一次身体就颤抖一次的本能反应,不断从纯黑衣裙中渗出的血水判断她很痛苦。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陈絮轻怒极生悲,跌坐在地,抱着头哭喊,身上的枷锁骤然增多几条。
“啊……”
陈絮轻朝天尖叫一声,身上的枷锁变成咒文打进她体内,裸露的皮肤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文。
一颗骷髅头化成一把锋利的匕首,陈絮轻紧紧握住,不管不顾的扑向年幼的自己。
“不好!”
徐幼京和棠野同时惊呼,急忙甩出烬邪和丝牵,一左一右缠住陈絮轻手腕,把她拉回来扔进徐幼京怀里。
烬邪和丝牵骤然变大形成一红一白叠着的墙,将三人紧紧围住。
与此同时,酝酿许久的雷云终于发作,一道凛冽的闪电撕破幻境。
“轰隆”一声,三人凭空出现在一间破败萧条的院子里。
“哐当”一声,东厢房摇摇欲坠的木门被出来的人踹倒,砸在地上带起一地尘埃。
那人鬓角已生银发,长得颇为周正,身姿挺拔,一袭藏蓝色长袍衬得他内敛沉稳。
如果没被追出来的女孩抱住大腿就更像个学识渊博的教书先生了。
年幼的陈絮轻额头上的血痕已经结成皱皱巴巴的黑疙瘩,哀求道:“父亲不要走,救救母亲啊。”
陈絮轻身体打颤,面无表情地低喝一声:“不要进来。”
随即松开徐幼京搭在她腰间的手,一言不发地穿过在门口纠缠的父女,跑进屋里。
徐幼京:“……”
所以陈絮轻到底是谁,刚才那王妃穿得分明是东虞特有的服饰。
“咳咳,”棠野稍微组织一了下语言,凑近徐幼京低声道:“陈絮轻口中的父亲是东虞的异姓王——昭阳王陈建九。”
徐幼京一脸诧异,这个消息太炸裂了:“你确定,这可不能胡言乱语?!”
棠野:“这半年我不是待在东虞上京的外祖父家嘛,东虞和北朔一直纷争不断,今年昭阳王领军打败北朔,十五日前凯旋,上京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呼,我正巧在街边酒楼喝酒,也瞧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