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不过弱冠的少年郎仰首,将掌心对准灵枢机。
随着一声嗡鸣,一束星光飘向他脚下随即环绕上升,却在到达头顶后迸散。
徐幼京有型有样地站在高台下,听陆瑶对他宣判:“灵骨沉寂,不授灵召贴。”
正听着那少年郎与陆瑶争执,袖口一紧,她偏过头见陈絮轻压低声音问:“此为何意?”
徐幼京:“……”
你身怀灵骨来天衍司却不知此间规矩?
徐幼京狠咬一口腮帮子强压下诧异,解释道:“‘灵骨沉寂’意味着灵骨未被灵枢机唤醒,因此得不到引仙试最后一关的凭证,也就是‘灵召贴’。”
等候队伍后方,徐幼京从旁人的谈话里得知陆瑶的真实身份——天衍司三大主事之一。
她环抱的手臂猛地收紧,面无表情地看向陆瑶,一个疑虑浮上心头:天衍司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更是本届引仙试的主负责人,为何会恰巧出现在知情楼?还有……
徐幼京的思绪又落到将她们一行人送至天衍司后便不见踪影的谢闻清身上。
青岚宗副宗主为何会恰好出现在那偏僻无人的巷弄?这援手过于及时了吧。
难道真是上天眷顾?
直到陈絮轻拿着灵召贴走下高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轮到她了才收拢思绪。
徐幼京不情不愿地拾级而上,在陆瑶平静地目光中磨磨蹭蹭地朝灵枢机张开双手。
……嗯?灵枢机毫无反应。
徐幼京满脸疑惑,又重复了一下动作,心里美滋滋的:难不成真是上天眷顾我?
灵枢机依旧毫无反应,陆瑶脸色沉下来,抬手引出一道仙力,径直打入灵枢机内。
灵枢机并无故障。
陆瑶目光扫过徐幼京的手腕——那就只能是她手腕的银纹是伪造的。
徐幼京刚扬起嘴角还没笑出声,一股锥心刺骨的灼痛从灵骨翻涌至全身,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
视线迅速模糊涣散,只能听见一丝陆瑶急促的叫唤,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忘川彼岸。
接着“咔擦”一声,视线明晰:她已故的父亲正抱着她狂奔,地面剧烈震动,后面一头白狼张着血口紧追不舍。
黑雾自她体内涌出,伴随一道无形的波动,将殿内所有人横扫出去。
谢闻清凭空出现,袖袍一卷将腾空的几人推回殿内。
不待众人看清来人是谁,便化作灵光没入不断扩散的黑雾中。
少顷,波动平息,黑雾消弭,高台上下的两方人面面相觑。
徐幼京恢复如常,安然的站在谢闻清身旁,仿佛方才的惊变从未发生。
徐幼京揉了揉肩膀,见他们满脸难以置信的惊讶,不解地问:“你们怎么了?”
“你……”陆瑶刚吐出一个字,一缕强大的意识便如附骨之疽,肆无忌惮地钻入她的识海。
“禁言!”
陆瑶张了张嘴,最后淡然自若道:“恭喜你,先天启灵境,你方才的异样是正常的,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
手中幻化出一张灵召贴,甩到徐幼京手中。
“什么?!”
此届引仙试的第三位先天启灵境者!
众人皆为她高兴,只有徐幼京一脸莫大于死的表情,对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叹、羡慕、赞赏恍若未闻。
只是勉强扯出一张笑脸回应他们:“谢谢,都赖上天眷顾。”
残阳似血,京都化作一幅正在收卷的鎏金长卷,暗示着白日喧嚣已然退场,夜晚的旖旎即将揭幕。
余晖也照在天衍司的琉璃瓦上,反射进几个心怀各意的人眼中。
谢闻清目送徐幼京离去,一双含着平静而欣慰的笑眼里,似乎又透着一点无法诉诸于口的悲意。
徐幼京仓促地放下布帘,心里闷闷的,只要离谢闻清近一点点就这样。
他像一座恪守清规的藏经阁,可紧锁的经柜深处,却藏着一页页引天火焚身的**。
方才在黑雾中,谢闻清像要碎了,冷着脸命令她不要对外人表现出异样,说得刻苦铭心。
明明才第二次见面,不应该是这样的。
徐幼京表情丧丧的,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马车的颠簸。
车轱辘不慎碾过一块凸起的青石板,徐幼京没注意,身体失去平衡。
陈絮轻连忙伸手将她扶稳,双手紧紧捏住袖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不起。”
“嗯,”徐幼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懵地问,“为什么要道歉呀?”
陈絮轻:“我……就是……谢谢你救我。”
“不用谢啦,”徐幼京一把拉过她的手,莞尔一笑,“之前我就和姜弥结下梁子了,正琢磨着怎么找机会收拾他呢。”
看得出陈絮轻是个敏于行,纳于言的性子。
徐幼京向她竖起大拇指,真诚地说:“你真厉害,能记住那么多巷子的排布。”
“嗯……闲来无事随便记的,”陈絮轻眼神闪躲,似乎不想多说,“你用竹竿制敌很厉害。 ”
徐幼京:“嗯……还行吧,跟习武的师傅学了一年。”
陈絮轻拒绝了徐幼京送她到家的请求,在云鼎记门口分别。
徐幼京目送她离去,抬脚走进云鼎记,卖了两包绿豆糕才坐上马车,出城往西郊去。
出城后路不好走,马车晃得更加厉害,扬起的尘土从时而飘起的布帘的缝隙飘进车内。
徐幼京蜷缩在车里的角落,体内的灵骨还是隐隐作痛,额头上不断冒着冷汗,只能不断擦拭。
她不断在内心安慰自己:“陆仙使都说没事那一定就没事。”
暮色如一方淡青的旧纱,轻轻覆在京都西郊的上空,远山如巨兽蹲伏,背脊黏着僵死的霞光。
徐家老宅门前的桃树歪在路边,开得没心没肺,花瓣扑簌簌地掉,落在脚下,像一地血点子。
徐家老宅的前厅内,只有祖孙俩。
“肃亲王府岂是好惹的? ”徐老爷子手中的戒尺重重敲在案上,震得茶盏轻轻作响。
他沉着脸,冷声道:“救人无过,可动手前就该想明白,若真打出个三长两短,这罪责你拿什么担?”
徐幼京肩头微微一颤,跪在地上将脸埋得低低的,颤抖着声音道:“孙女知错。”
“你得天赐机缘,先天便是启灵境,五日后,老夫亲自送你去应苍山。”
徐老爷子拂袖转身,只留给她一道的背影,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温度:“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现在下去用膳。”
徐幼京倏然抬头,眼眶通红却不见泪,深呼吸一口气:“祖父,您还没回答我,父亲母亲到底因什么而逝。”
十岁那年,徐幼京因贪玩从山崖掉下去,命倒是捡回来了,前十年的记忆却一笔勾销。
问及父母,徐家上下都只有一句:“母亲生你时难产,父亲因此郁郁而终。”
多余的一概不谈。
徐老爷子仍然是同样的回答,被徐幼京问道最后,气得眉毛胡子乱飞。
他手中的戒尺带着风声抽在徐幼京掌心,留下一道红肿的印子。
“冰荒原,知情楼,肃亲王府,还有你父母的事……”
徐老爷子打住,终是咽下后话,只余一声长叹:“想知道真相,等你翅膀够硬,能撞破这天罗地网再说。”
说罢一脚踢开碍事的绣墩,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门外又传来他对管家的吩咐:“明日起,大小姐禁足佛堂,不得外出。”
等徐老爷子走远,云杉推门进来,将她扶起来,提醒道:“小姐,晚膳安排好了。”
徐幼京推说不用膳,并松开她的手独自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头也不回地说:“不要跟上来!”
“嘭”的一声推开房门又阖上,木栓落定的刹那她沿门滑坐在地,指甲在门框漆面上刮出细长的白痕。
徐幼京背上似压着口沉沉的石棺。皮肉绷成生锈的铁皮,连指节都僵成青灰色,手臂自个儿打着摆子,筛糠似的。
“我这是怎么了?”她耳窝里钻出蜂鸣,黑雾又从身体里渗出来,湿漉漉地缠上身,像被梦魇的舌头舔舐。
她忽然觉得,有只冰冷的手探进她脑中,正慢条斯理地刮着她的记忆,刮过处,留下道道白痕。
起初意识还算清明,她心惊肉跳地想:“我的灵骨怎么了?”
可转眼工夫,神志就泡涨成糊,千万个念头在脑里里翻腾,杀心莫名从灵骨缝里钻出来,湿漉漉地发着芽。
徐幼京手脚并用地爬到妆台前,从抽屉里翻出一把的锋利的剪刀。
又吃力地爬上床,身子一歪滚进绣被,把自己裹成一只蠕动的蛹。
不过几次呼吸,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她哆嗦着举起剪刀扎向小臂——刀刃划破皮的刹那,意识乍现一丝清明。
可这清明薄得像张宣纸,很快被涌上的黑雾浸透。
剪刀掉进绣被里,再也摸不着了,徐幼京十指发狠地抠进皮肉,在臂上抓出几道血痕。
再次“咔擦”一声,眼前的视线明晰起来,这一次不是在天衍司看到的画面。
画面并不固定,而是每隔几分钟就“咔嚓”一声,切换成新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