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宁 第1章 少年听雨

入了春，江南雨水渐多，不论大小，一下起来，便淅淅沥沥个不停。

纵是如此，也挡不住游人赏春的脚步，毕竟，这里可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说起雨中游春，就不得不提到秦淮岸，那个京城颇负盛名的酒楼——烟雨楼，那可是与北祈红尘楼齐名的繁华酒楼。

上至皇家，下至平民百姓，特别是文人雅士，都爱到此楼中，品茗听雨。

“放眼云夏，惟有我大凉民风开放，那真叫个芸芸众生，皆享大同……”

说书人慷慨激昂，引得一众呼声，连连拍案叫好。

二楼雅间比楼下幽静得多，又是另一番景象。

少女勾了勾唇，抬手将半掩着的窗子彻底推开，一阵风拂过，凉意挟着雨丝，恰巧落在与她相对而坐的少女的脸上。

“阿久！”

姜雪无奈地望向对面忍俊不禁的少女。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温久掏出帕子，递给她，“在下给姜二小姐赔不是了，你快擦擦吧。”

姜雪弯唇浅笑，摆了摆手：“我可受不起。”

细雨绵绵，拢着一层薄雾，自窗牖望出去，烟雨楼仿佛置身于天上宫阙，看久了，倒真易让人忘了，此间身在何处。

“这雨真是好生恼人，”温久倚着桌案，懒散地望向窗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还下个不停。”

“阿久不必烦扰，我们不是乘了马车。”

温久指尖微抬，指了指楼下：“门口离上马车还有段距离，不可能不打湿裙角的。”

“那我来背温大小姐上马车，如何？”

一个温润的男声忽然从她背后响起。

姜雪连忙起身见礼：“世……”

“梅时雨？”

温久打断了姜雪还未说完的话，不止是为了隐藏梅时雨的身份，更是因为，她真的对他无端出现在此地感到惊诧。

“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烟雨楼是独属于温大小姐一家的？”梅时雨反客为主。

温久轻笑：“与您相比，我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梅时雨也不反驳，只望着她，眨了眨眼。

姜雪隔岸观火，都感到这氛围愈加剑拔弩张，她心下思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等下去，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世子殿下，阿久，”她轻声开口，“在下忽然想起，离家时，祖父曾交代我，为他买些笔墨纸砚回去，想是很着急，就先告辞了。”

“姜二小姐请便。”

梅时雨话音刚落，姜雪便快步流星出了雅间。

“呼……”

她片刻不敢停步，直至出了楼外，才舒了口气。

“小姐，你怎么自己出来了？”茯苓望见自家小姐，急忙撑伞迎上前。

温久的侍女也跟着迎上前来：“姜二小姐，我家小姐呢？”

“半夏，你快些进楼去，”姜雪声音压得极低，“世子在楼内。”

“快扶我上马车，”姜雪上了马车，旋即又道，“回府。”

“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茯苓见她严肃的神情，不免有些担心。

姜雪摇了摇头：“茯苓，你说，世子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茯苓虽一头雾水，但还是仔细思量一番，认真道：“举世皆知，世子殿下才貌双全，乃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坊间戏言，殿下是大凉女子人人向往的绝佳郎婿之选，不过，世子殿下不是和温大小姐有婚约在身嘛，所以，她们也只敢背后肖想一下罢了。”

“温润如玉，端方君子，”姜雪半信半疑，呢喃道，“我们好像认识的不是一个世子殿下。”

后半句话，茯苓没有听清：“小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

姜雪闭目养神，思绪却没有停下来，阿久同世子殿下青梅竹马，应当是能应对自如的，不，是一定。所以，不怪她临阵脱逃，她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想到这儿，她心安理得地转换了心情，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温久和梅时雨并肩立在窗边，直至姜雪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才双双退出雅间。

“亏得你在此，省去我好些麻烦。”

温久撇了撇嘴：“他们都到了？”

梅时雨颔首，拉住她的手腕，加快了脚步。

“你……你松手，”温久挣开他的手，“我自己能走。”

梅时雨垂眸一笑，放缓脚步，跟在她身后。

“不对啊！”

温久猛地顿住脚步，害得梅时雨差点撞到她身上。

“又怎么了？”

温久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凑近些。

“不会师父也在楼内吧？”

“然也。”梅时雨语气轻飘。

温久闻言，急忙拉住他的手臂，脚下生风般，拽着他疾步行至暗间门口。

守在门旁的合欢瞧见他们二人，强忍住笑意，向他们见礼：“世子，世子妃。”

“休要乱说，”温久纠正她道，“小心我去告诉芷姐姐，叫她罚你！”

“谁要告状啊？”

一个身着湖蓝色广袖织锦裙的女子，缓步走出门外。

“芷姐姐，你这身打扮真是美若天仙！”温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连连感叹道。

“我们小久真是嘴甜，”叶芷音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还不快进来，莫要让‘贵客’久候了。”

“师父。”“小姨。”

温久和梅时雨双双见礼。

立在窗边的红衣女子闻声回头，恬然一笑：“人既已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叶芷音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展开放于长桌桌案上，随之开口：“昨夜夜半，圣人收到了这封密函，如诸位所见，信中内容，句句属实。”

温久神色微动，望向倚在窗棂的火红背影。

彼时，她对面的男子幽幽开口，语调懒散：“红尘楼一时无主，那这密函是出自何人之手？”

“阿渊！”

谢瑜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今密诏诸位前来，一为红尘楼楼主一事，二为岁初沈家灭门一案，”那倚在窗边的女子回过身，向他们望来，“如今南北各有异动，不知我昭明卫众位贤才有何见解？”

“师父，沈家灭门一案，我曾随姑姑亲至沈府探查，”温久率先开口，“无奈火势太大，宅子和尸体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丝毫未有所获。”

“此案的关键，或许在新任大理寺少卿身上。”谢瑜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斜对面的姜澈。

“我们姜家虽与沈家交好，但也不是全然相熟，”姜澈叹了口气，“霁白自小沉默寡言，不似他兄长那般平易近人，我对他也算不得有多了解。”

“纵非全然相熟，也总比我们这些人亲近得多吧？”李亭渊挑眉一笑，“三哥，你们两家可是世交。”

他所言不谬，姜澈虽不悦，也只能默认。

“圣人，亭渊有一言，不吐不快，”李亭渊直言道，“我觉得，就不该让那沈霁白拜大理寺少卿……”

“李亭渊！”

谢瑜瞪了他一眼，随后面向窗牖的方向，躬身作揖：“阿渊心直口快，还望圣人恕罪。”

“无妨。”

南凉女帝谢杳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安心坐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谢杳漫不经心地抬眸，“明白？”

“谢圣人赐教。”

李亭渊起身，向谢杳郑重一拜。

“沈家灭门一案牵扯甚广，玄机颇深，非一朝一夕可断明，还需久久为功，”谢瑜话锋一转，“眼下，红尘楼楼主之位空悬，北祈的境况大凉无从知晓，恐危及我南境江山。”

叶芷音起身，向谢杳请命：“禀圣人，昭明卫右使叶芷音愿赴北境，任红尘楼楼主之位。”

“你若走了，烟雨楼怎么办？”姜澈脱口而出。

叶芷音闻言浅笑：“圣人，烟雨楼楼主之位，芷音想交与阿澈。”

“姜澈愚钝，恐难当此任，”姜澈躬身以请，“还望圣人……”

“阿芷之言，孤允了。”

谢杳转而望向姜澈：“自你加入昭明卫伊始，便常与阿芷同行，你若担不起这烟雨楼楼主之位，还有何人担得起？”

“世子，世子妃？”

梅时雨闻言，唇角微扬，温久却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还是清和县主，和她阿弟？”

李亭渊连忙摆手：“我一行伍出身之人，可不懂什么经营，烟雨楼交与我，怕是要闭门关张。”

叶芷音忍俊不禁：“阿澈，你也瞧见了，他们这群人，没一个有能耐接下我这烟雨楼的。你莫要再推辞，不然我可真是放心不下。”

姜澈嘴唇翕动，却终是没再出声，沉默着点了点头。

“北境境况不明，你此去还需有人相送。”

谢杳与谢瑜交换了个眼神，正欲开口，温久忽然出声：“师父，我想送芷姐姐去北境。”

“不行！”“不允。”

梅时雨同谢杳一齐答道。

谢杳玩味地瞥了梅时雨一眼，语重心长道：“小久，莫要胡闹。”

“师父，”温久凑到谢杳身侧，“我若不去，如何查验小满姑姑的死因？”

“未必，因为我去也可以。”梅时雨反驳她道。

温久气恼地别过头，不去看他。

“是孤平日太过宽仁，才将你们养得这般顽劣，”谢杳敛了神色，“小时雨，你也跟着胡闹？”

到底是一国之君，谢杳只微微收敛笑意，便不怒自威，将周遭气氛压得极低。

众人识趣噤声，四下一片寂静。

“阿鱼，小四，在座无人比你二人更适合送阿芷去北境，”谢杳沉声交代道，“但即便如此，你二人亦要小心行事。”

“谢瑜领命。”“亭渊领命。”

二人异口同声道。

“阿芷，七日后，烟雨楼，孤亲自为你送行。”

言罢，谢杳在谢瑜和李亭渊的双双护送下，出了楼去。

“芷姐姐，师父方才所言是何意啊？”温久追问道。

叶芷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故作不解道：“圣人之意，岂是我等能揣度的？”

梅时雨上前一步，插话道：“临行在即，二姐定还有诸多事宜要筹备，小久，你莫要添乱。”

叶芷音眼看温久就要发作，连忙开口：“世子殿下休要欺负我们小久，离我北上还有七日，时间充足得很。”

她话音刚落，沉默良久的姜澈忽然出声：“阿芷，借一步说话。”

“此去北境，你便是一早就与圣人商量妥帖，”姜澈直截了当，“只为在众人齐聚楼内之时，逼我接下烟雨楼楼主之位，是也不是？”

叶芷音付之一笑，她知晓他会猜到，所以并不意外。

“你是觉得，我定能领会你的用意，便可以擅自作主了吗？”

“不论选择权是否在我手中，这烟雨楼楼主之位，你都会接下，不是吗？”叶芷音正色道。

姜澈叹了口气，是啊，他定会接下烟雨楼楼主之位，不止因为，他想守住她经营多年的心血，更是因为，他是昭明卫的清流君，大凉隐卫的一员，他理当尽其所能，护南境安定无虞。

在他们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温久倚靠在窗棂，呆呆地望着连绵不绝的雨滴打在檐上，竟破天荒的不感到无趣。

这天气未免太合时宜，她想，或许她该冒雨去折一枝柳枝，赠与将要分别的他们。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别离。

她吸了吸鼻子，将语调一扬：“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府了，芷姐姐，改日我再来看你。”

昭明卫七宝的故事，准备开场了……[红心][烟花]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入朝曲》南朝·谢朓

少年听雨，取自蒋捷《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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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