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把黄土高坡揉成一团沉郁的黑,风刮过干裂的坡地,沙粒便不要命地扑过来。
三个半大的少年,各自拿袖子捂着嘴,遮着眼,但不管用,不是吃一嘴沙子,就是被迷了眼,一揉,便通红一片。
“承哥,要不咱还是回去吧!这么大的风,啥也看不见……”个子最小的少年比他提着的露营灯晃悠得还猛烈,早已开始打退堂鼓。
“瞧你这怂样!就前面了!”被喊做“承哥”的瘦高少年眯着眼偏头道,“胖儿,眼镜呢?”
边上穿着冲锋衣戴着头灯的身形圆润的少年,从背在胸前的包里摸出三副带保护套的VR眼镜。
网上之前就传了,说这个鸟不拉屎的曾经的旅游胜地,天黑了以后,在这“断魂坡”上,戴上VR眼镜能看到“九尾蛇妖”。
之前好些网友吓破了胆逃回来,将这里的故事汇聚成了传说。
据说,VR眼镜即便录屏,照相机即便按下快门,也拍不到那个蛇妖,这便成了近年来最火的赛博鬼故事之一,越传热度越高。
什么“VR眼镜成阴阳镜”、“断魂坡再造玄学案”之类的帖子一直位居流量榜首,只是点开来也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
这三个少年读书不行,但网上冲浪在行,于是凑一起合计,他们开个手机直播,VR眼镜录制 无人机拍摄,就不信连个鬼影都拍不到!
名垂赛博青史的愿望,使得他们逃了三天课,坐长途汽车,再包车来到这里,互相壮胆逆风而行。
谁知,最后几步路,走出了几百公里的架势。地上的小石子抽在脚踝、膝盖上,生疼。
终于熬到风小些了,他们呸掉嘴里的沙子,倒出鞋里的石子,打开为了省电一直没开的探照灯。
这才发现,这坡上寸草不生,唯独在这山坡的最高处,生着一棵顶天立地的老槐树。
那老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歪歪扭扭地扎根在龟裂的黄土地上,像个站不稳的老人。
好些青灰的树皮已经剥落,露出灰黄的内里,远看像是一块块老人斑,透着股死气。
那老树的枯枝间更是没剩几片完整的叶子,七零八落地吊着,黄透了,卷着边。风一吹,掉下的一两片,像从天而降的纸钱。
“直播开好。”领头的“承哥”将探照灯搁地上,朝着老树方向照出一方雪亮。
听他这样说,小个子的男孩已经苦着脸从包里取出了折叠三角架,把手机架好,点开预定好的直播。
他们提前预告过了,陆陆续续点进来看热闹的人不少,都催他们快点开始。
穿冲锋衣的“胖儿”,小心翼翼将无人机取出来,遥控着放到半空中。
直播间里的网友们都激动了,撺掇着他们戴VR眼镜,有人不停地刷礼物。
“承哥”膨胀得很,对着镜头比了个“耶”,特别帅气地下令道:“戴!”
都到这个份上了,另两人也便壮着胆子,和“承哥”一起,将眼镜戴上了。
然而刚戴上,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三个朝着不同的方向,但却都看到了一串串垂下的,白得发光的晶莹的槐花。
那些花,缀得满满的,将枯瘦的枝干都压弯了。
风不知何时停了,槐花却漱漱落下,像一场盛大的雪,漫天飞舞。
不一会儿,树干周围就堆了厚厚一层白,散发出一阵浓过一阵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香甜。
三个少年不敢动,视线却缓缓拢到一处。
因着槐树下的“雪堆”里,有什么东西,拱了拱,随即破土而出。
那是被埋了半截的身子,皮肤干裂得如同脚下的黄土,额上皱满了褶子,长长的白眉还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已经秃了,眼也凹陷成了血糊糊的空洞。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话,可嘴里只剩下半截舌头。舌头骤然颤抖着,发出漏风的喘息声,却又像急促的一阵笑。
他努力抬起身,诡异的下半身便也暴露在了视线中。
他的腰胯以下,缠绕着粗壮的槐树根系,根系如同灵活的蛇,在那具腐朽矮小的身子里钻进钻出,自骨缝里生出一支支肉芽。
肉芽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花骨朵,洁白的,宛如细小的铃铛,随着上身的颤抖,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沙沙声和喘笑声,在被照亮的方寸间,呼应成了同频的癫狂。
三个少年吓傻了,完全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如果他们回头就会发现,直播里,已经消失了他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槐花。
仅剩的一丝理智在尖叫着要身体逃跑,可身体却像是被灌满了香甜的空气封在了原地。
身体很重,意识却在愈演愈烈的沙沙声中变得轻飘飘的。
渐渐地,灵肉分离,三魂七魄都飘向了树底下那个矮小的半身。
那皱巴的半身激动得昂起了头颅,束缚住他的根系,便如同他的九尾,挣扎着从龟裂的地里抽出来,因着久旱逢甘霖而快活地扭动着。
可就在那缺了半截舌头的大张的嘴,要将三个少年人的魂魄都吸进肚里时,一张定身符飞过来,贴在了那张皱巴巴的额头上。
衣袂翻飞间,桃木剑已贯穿了小老头的胸口。
贺玄清松了手,捏了个诀,回身对着那三个少年方向一指:
“回魂!”
瞬间,少年人的魂魄便回到了他们的躯壳里,愣了一瞬,齐齐瘫软在地。
顾楠之一身立领白袍,落在了老头身后,踩在腾空的桃木剑上,在贺玄清念咒烧得粗壮根系向后瑟缩的时候,用力将老头瘫软的身子向外拔。
拔出来的干瘪的身子,断口处稀稀落落都碎成了渣子,只胸口以上是完整的。
顾楠之抱着他,找了块远离槐树的平地,坐下来,让他躺在自己腿上。
小老头一双黑洞般的眼,这才恢复了一丝清明,仔仔细细打量着顾楠之,随后目光落在头顶,结界上倒挂的正在燃烧的渡厄香上。
终于有人来结束这一切了。
顾楠之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是地府来的干预师,姓顾。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被困在这里?”
神识里,顾楠之听到了小老头的声音,苍老而虚弱。
“我原是……这里的土地公,护着这片土地的生灵,也有千年了。这里土地贫瘠,又常常干旱,总是种不出粮食。人们来求我,我也没辙,只能点化了坡上这棵槐树,让他早些开花,用花蜜慰藉一下饿坏了的孩子们。”
贺玄清此时也已走过来,将手覆在小老头的额上,念了清心咒。
险些又被怨念控制住的土地公,用眼神谢过贺玄清,喘了一口气,又用灵识道:
“后来,他们的后人修了路,编了些故事,引了人来这里游玩。我的小土地庙,也被他们推了,建了个观景台。没了供奉,我渐渐失了法力。可我放不下他们,仍旧在这里徘徊。我眼看着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冷清。最后,年轻人都走了,只剩下老人在这里等死。可他们也曾是孩子,是我护着长大的孩子,所以我去求了那棵老槐树。”
土地公望向不远处顶天立地散发着浓重香气的妖树。
“他答应我,会将余下的妖力都赠予我,让我最后一次赐福这片土地,祈求上苍降雨,庇佑这些老人,教他们延年益寿。”
顾楠之听到这里,不禁皱了下眉。
千年妖力,也不过求一场雨,庇佑几个老者。
“可是一个年轻人阻止了我。”悲恸与惶恐复苏在枯萎的脸上,“他是被槐树喂着花蜜长大的,他诅咒我和这里的一切,割了我的舌头,夺了槐树的心魂藏起来,随后,他用怨念淹没了我,将我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和只剩下躯壳的槐树融为一体。”
说到此处,土地公抽搐着哭了起来。可是他没有眼泪,也发不出声,只能皱巴巴地颤抖着。
“我和老槐渐渐失去了意识,我们很饿,很冷,太渴望温热的、新鲜的血肉了……”
顾楠之按住了土地公起伏的胸口,阻止了他后面的话:“您和老槐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的。你们尽力了,善意不该被这样践踏。”
土地公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对他说,无声地又哭了许久。
眼看着渡厄香快要燃尽了,顾楠之只好安抚了一番土地公,又道:
“那个年轻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替你找到他,要回老槐的心魂,让你们一同往生,可好?”
本还在哭泣的土地公,黑洞洞的眼忽然睁得滚圆,像是想起了什么可佈的事,疯狂挣扎起来,从顾楠之身上滑落到地上,掀起一阵黄沙。
他张着嘴不断煽动半截舌头,顾楠之将他重新抱到怀里,免得他吃沙,就听着他回光返照般嗫嚅着什么。
顾楠之凑近了道:“您说什么?那人是谁?”
土地公忽然顿住了,怔怔盯着顾楠之的脸,随后咧嘴一笑道:
“那人,不就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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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黄坡妖槐